陈希亮于廨宇后圃,筑造一座凌虚台,以望南山,请苏轼作记,轼乘此机会浇了他一头冷水,如言: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日的荒草野田,岂知有今日的凌虚台?而从前秦穆王的祈年、橐泉,汉武帝的长杨、五柞,隋之仁寿殿,唐之九成宫,其宏丽坚固,将百倍于凌虚台,而今复为破瓦颓垣,又安在者?所以结尾狠狠地讽刺他道:“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这是对陈知府奏劾一事,给予针锋相对的答报。
陈希亮是眉州人,苏陈两家原是数代世交,论辈分,且比老苏还长一辈,当他读过《凌虚台记》的稿子后,不易一字,吩咐上石,并且慨然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后来,苏轼因其子陈慥之请,为作《陈公弼传》,其中有一段说: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原任凤翔法曹张琥,本与苏轼为进士同年,共事两载,曾同游真兴阁寺。嘉祐八年十一月,调职回京,苏轼作《稼说》送其行,其中有一段说: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读此文所言,显见苏轼当时已经体谅到陈希亮这位老前辈,为要矫治他少年早达的弊害,所设下的苦心,因此说“已而悔之”,因此作《稼说》以赠同年张琥。但是赠文张琥,却真个是“与非其人”,此君阴险贪鄙,热衷利禄,元丰年间,改名张璪,官知谏院兼侍御史知杂事,诗狱案起,他与李定共治此案,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者,就是这个同年。
陈希亮于凤翔任上,因将他州馈送的公使酒,据为私有,坐赃去职,抑郁而殁。后人造作希亮之所以获罪,系由于欧阳修代轼报复的谣言,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妄人妄语。
希亮有四子,唯幼子陈慥(季常)不乐仕进,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苏轼在岐山碰到他,他正带了两个朋友,骑马携箭,在长林丰草间出入射猎。两人自此相识,高谈用兵及古今成败之事,陈慥自以为是“一世豪士”,苏轼很喜欢他的游侠气概,遂成莫逆之交。
仁宗崩,以韩琦为山陵使。兴筑皇陵,需用竹木,饬由凤翔供应,而“编木筏竹,东下河渭”,则为签判苏轼的专职。不幸其时天旱,渭河干涸,挽木不下;而山陵工期迫切,运材须于限定时日内到达,否则,这延误王事的责任,怎么担当得起。诗言:“桥山日月迫,府县烦抽差。……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苏轼整日忙于督抽差役,集材付运,弄得寝食不安,整整忙了五个多月,直至是年秋间,才算交完差,透了一口气。
然而刚刚交完皇差,又逢地方大旱,苏轼祷雨于太白山,不验,再经虢县,渡渭水而祷于磻溪。回程自阳平入斜谷,九月至终南,住在太平宫的溪堂里,得遂一读《道藏》的宿愿。
自来凤翔,他对于这么许多牵连不断的吏事,厌倦不堪,以为除了浪费生命之外,身名两皆无益。案牍劳形,问囚理讼,不知所为何来,从前所学,完全抛弃,而一官在身,却又不得不奔走劳役,弄得心神俱疲。他在《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诗中,大发牢骚:
役名则已勤,徇身则已媮。我诚愚且拙,身名两无谋。始者学书判,近亦知问囚。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士方其未得,惟以不得忧。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然而,在这一年中,苏轼仍有出其所学,极论民生国是两篇大文章,一是《上韩魏公论场务书》,以所见凤翔老百姓为衙前之役所困,请求政府行宽大久长之政;二是《思治论》,指出嘉祐政治之弊,症结在于没有一定的国策,所以法弊而事无成。
关于前者,苏轼指陈凤翔的老百姓所最怕的,莫如衙前之役,而课役的标准,从每一人家的盘碗锅罐算起,长役十千,乡户及二十千者,都该占股一分。一分之役,名为十千可办,其实须十五六千至二十千,役重如此,老百姓焉能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