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了,纸还写不尽,哪个要写斋名或佛偈的,请即告我。”
到他归去时,人人都已有了满足的收获,欢跃而散。9
苏轼很喜欢沐浴,海南苦无浴器,至以鸡和马自比,现在则可痛快淋漓地浴于寺观了(宋代浴室为寺院专业)。他常去赣城东南的慈云寺洗澡。慈云长老明鉴,长得非常魁梧,很像世传画像中的慈恩菩萨,但丛林中人都推崇他是一个很有道行的和尚。苏轼作《戏赠虔州慈云寺鉴老》诗,则是泗州浴诗外的又一章:
居士无尘堪洗沐,道人有句借宣扬。窗间但见蝇钻纸,门外惟闻佛放光。遍界难藏真薄相,一丝不挂且逢场。却须重说圆通偈,千眼熏笼是法王。苏轼新从南华来,头脑里充满了机智的禅门言语。在虔州写诗,就很自然地借用禅语来表达他自己的心意,如《虔州景德寺荣师湛然堂》《次韵阳行先》《乞数珠赠南禅湜老》等先后四首均是。后世的诗论家认为苏轼这些禅语诗不是纯诗,为苏集中一大疵病,固然不错;但如前举那首“戏作”,自称道人,明言借句,苏轼也并不以禅门中人自居,却很欣赏禅门超脱的了悟。静观窗前来去飞动的苍蝇,冲着透明的窗纸,磕头碰脑,只想钻到明亮的窗外去,不知中间却还隔着一重障碍。冷眼观照尘世里多少徒然的人生,岂不就是钻纸的飞蝇?苏轼不得不致其无限的悯怜。
研究阴阳五行生克之理的术数,盛行于唐宋。唐朝的李虚中是星命学的始祖。至宋朝,陈希夷创紫微斗数,徐居易创子平术,邵康节创河洛理数(即铁板神数)。这些人胸罗星斗,明彻内外,所谓吉凶趋避,实意则在劝人“盈者知所足,进者知所止”,使人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不失“易”的本旨,不能纯以迷信目之。
虔州有个术士谢晋臣,算命很有名,苏轼也去访他。苏轼一向以为自己的生辰八字与韩愈相似,韩是身宫落在斗牛间,苏是命宫宿直于此。吉凶晦吝,到底有何分别,要托他从头到尾逐年细算一番。赠以一诗:
属国新从海外归,君平且莫下帘帷。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死后人传戒定慧,生时宿直斗牛箕。凭君为算行年看,便数生时到死时。苏轼生于宋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卯时,干支是丙子、辛丑、癸亥、乙卯,照命理推论:“时落卯时,命宫磨蝎,主所至多被谤诬。”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说:“丙子(年)癸亥(月),水向东流,故才汗漫而澄清;子卯相刑,晚年多难。”
辑《苏诗编注集成》,而深谙命理的王文诰说:“日主癸,乘北垣;年月丙辛,真化。秉天地正气,不纳浊流,此性刚多忤也。至于文章经济,皆摅泄于乙卯之时。”
依五行论命,生克化合,有一定的界说,不能随便解释的,则人之秉性、品格、才能与祸福,莫非竟是生来即已命定?真是不可思议。
苏轼北归,有人问他迁谪中艰苦如何?苏轼说,这是骨相招来的灾难。少年初到京师时,有个看相的人说:“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他日文章虽当名世,但有迁徙不测之祸。”苏轼眼形秀挺,炯炯有光,即使在画像中也还看得出来;“配军头”者,犯人被断“配”而隶军籍。审诸东坡一生的命运,术者所言不虚。10
上了年纪的人,都好怀旧,关念故人的后辈,但于这些年轻一代人的身上,则又不免产生生死存亡的悲戚。
老苏生前,曾游虔州,所以苏轼到此,就很留心探访他父亲交往的遗迹。久知此地有个钟斐(子翼),博学笃行,为江南之秀,对老苏甚是敬重,现在当已下世。但却访得他的三个儿子,见面时“相持而泣”,为作《钟子翼哀词》。
与画家宋子房(汉杰)重遇于赣州。谈起四十年前,苏轼初仕凤翔,而他的父亲宋选正做凤翔太守,对他非常照顾,苏轼感念于心,则曰:
……话及畴昔,良复慨然,三十余年矣,如隔晨耳。而前人凋丧略尽,仆亦仅能生还。人世一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与宋汉杰书》)故人孙立节(介夫)之子,远道来谒,为作《刚说》。世人都说“刚者易折”,苏轼说:“折不折,是天命。作此说者,只是患得患失之徒。”生气依然凛凛如昔。
在南华寺,苏坚因为他的儿子生病,所以先走。现在来信说,苏庠(养直)的病已经好了,并且把他的新作寄给苏轼看。苏轼见过养直,印象很深,读了他这篇“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白蘋满棹归来晚,秋着芦花一岸霜。……”的诗,大喜道:“若将此篇置于《太白集》中,谁复疑其不是?不知是乃吾宗养直所作之《清江曲》。”苏轼固好奖掖后进,时复不免过誉;但于苏庠,竟是慧眼特识,养直后来果为南宋的一大名士——隐逸诗人后湖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