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归程何处是
建中靖国元年(1101)四月,苏轼过豫章(江西南昌),停舟吴城山下,祷于顺济王庙。南昌太守叶祖洽问曰:
“世传端明已归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耶!”
苏轼答曰:“途中见章子厚(惇),我就回头了。”15
孔平仲传来苏辙家书,邀他全家到许昌去同居,彼此有个照顾。但是苏轼总觉得老弟的境况已经非常困乏,自己这偌大家口,不便再去增加他的负担,所以踌躇不决。安徽舒州,不尽理想,他已决定放弃,今后只在常州、许昌两地中,择一定居。
九江天庆观道士胡洞微来南昌相迎,又再度邂逅刘安世,于是三人结伴同上庐山。重游栖贤寺、三峡桥,再至开先寺漱玉亭。苏轼前次来游,时在元丰七年(1084)四月,至今建中靖国元年的四月,相距已经整整十七年了,作《与胡道师帖》,感叹不已:
再过庐阜,俯仰十九年。陵谷草木,皆失故态。栖贤、开先之胜,殆亡其半。幻景虚妄,理固当尔。独山中道友,契好如昔。道在世外,良非虚语。道师又不远数百里负笈相从。秉烛相对,恍如梦寐。秋声宿云,了然在吾目中。游罢下山,往访世交刘羲仲(壮舆)于是是堂。
刘氏是有宋一代的史学世家。祖父刘涣,字凝之,苏轼为撰《屯田哀辞》者。刚介不能谐俗,很早退休,结庐隐居山下者,达三十年。父刘恕,字道原,博通群史,著作等身。叔父刘格,字道纯。苏轼上次从黄州来游,是他陪同上山的,现在似乎都已不在了。
羲仲谨守家学,其父道原也是参与司马光同编《资治通鉴》的人。苏轼见到他,就想起十八年前在金陵时,王荆公建议他来重修《三国志》,他即推荐刘恕(道原)来做,现在便对刘恕的儿子羲仲重提旧事道:
“《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你父亲(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辞。”羲仲说:“端明曷不为之?”苏轼说:“某虽工于语言,修史却不是当行家。……某老矣,今以付壮舆。”16
然而刘家三世清贫,无人供养薪水,必然无法独力完成这一巨大的工作。
舟中苦热,苏轼夜间贪了凉,晨起头痛畏风,只好在舟中为羲仲写他祖父刘涣的墓表,读羲仲自编的文集。
随胡道士同至九江,看他十八年前托胡代养的慈湖菖蒲,然后就再前行。十六日过湖口,念念不忘湖口李正臣家的壶中九华石,特地往访,则已被别人捷足先得以去,非常怅惜,作诗有“尤物已随清梦断,真形犹在画图中”。
舟发皖江,途经舒州,苏轼因已不再考虑居此,所以也未停留。但闻热衷官禄,不惜变节投靠章惇的林希,已经死于舒州任上。苏轼觉得这样做人,真是何苦,后来与老弟函中,顺便提及此事道:
……林子中病伤寒,十余日便卒。所得几何?遗臭无穷。哀哉!哀哉!17到达当涂,诗友郭祥正来迎。苏轼在惠州时,祥正看到一幅轼作《雪雀图》,寄诗来说:“平生才力信瑰奇,今在穷荒岂易归。正似雪林枝上画,羽翰虽好不能飞。”后来听到苏轼北归的喜讯,又用前韵寄诗曰:“秋霜春雨不同时,万里今从海外归。已出网罗毛羽在,却寻云迹帖天飞。”苏轼答诗两首,但说海北天南,一样是“归”,而今只自后悔从前不肯“卑飞”,否则便无种种烦恼。二诗今录其一: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五月初一日到金陵。苏轼南迁之初,曾来崇因禅院礼拜长老宗袭所造观世音像,当时曾许心愿:“吾北归,当复过此,必为作颂。”
所以,这次还至金陵,独在崇因院礼拜还愿,作《观音颂》。
得钱世雄来书,说已代他借到常州顾塘桥孙氏的房屋,复书称谢曰:“示谕孙君宅子,甚感其厚意,且为多谢上元令侄,行见之矣。裴家宅子果何如?”照这信上看,苏轼还在问起裴家宅,可见仍想在常买屋,作久居之计。18
同时,与黄寔书,说明他之不去许昌与苏辙同住的原因如次:
行计屡改。近者,幼累舟中皆伏暑,自悯一年在道路矣,不堪复入汴出陆。又闻子由亦窘用,不忍更以三百指诿之,已决意旦夕渡江,过毗陵矣。荷忧爱至深,故及之。子由一书,正为报此事,乞早与达之。尘埃风叶满室,随扫随有,然不可废扫,以为贤于不扫也。若知本无一物,又何加焉。有诗录呈:“帘卷窗穿户不扃,隙尘风叶任纵横。幽人睡足谁呼觉?欹枕床前有月明。”一笑,一笑!某再拜。19苏轼所录此诗,彻底透露他北归之日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