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孤露,尘埃风叶之扰,谁都不能避免。居其室时,固然不能不扫,但如一枕黑甜,目无尘叶,岂不最为清净?充分表现一个老人的衰倦。
许昌,是京畿的邻邑,尘埃蔽天,不容安睡,苏轼原不敢去。但是,苏辙不肯,一再托王原、孔平仲、李之仪等人来劝。苏轼终于不忍违拂弟弟这番情意,硬了头皮,答应下来。
于是,预定行程自淮泗上溯汴河,至陈留登岸,陆行至许。
次子苏迨的妻儿还在宜兴,所以先命迈、迨二人去那里把他们接到仪真来会合。苏轼手头甚为拮据,宜兴尚有点田产,也须去变点现钱出来使用。
其时,作书与李之仪云:“得子由书,已决归许下矣。但须至少留仪真,令儿子往宜兴刮刷变转,往还须月余,约至许下,已七月矣。”
亲戚程之元(德孺)时任浙西路漕司,苏轼托他派一只坐船在常州等迈,等到时乘来,并且托他买杭州程奕笔一百支,越州纸二千幅。
船须挽纤而行,挽工甚不易找,又函托任淮南路监司的黄寔,代雇四舟所需,每舟五人的挽纤夫役。
皖江途中,曾接门生廖正一专差来书,复曰:
远去左右,俯仰十年,相与更此百罹。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彼数子者何故独先朝露。吾侪皆可庆幸,宁复戚戚于既往哉。……廖正一被吕温卿陷害,至今尚在废黯中,札尾又再殿以慰语曰:“为民除秽,以至虿尾。吴越户知之,此非特儿子能言也。”
门生李廌来书,答曰:
某自恨不以一身塞罪,坐累朋友。如方叔飘然一布衣,亦几不免;纯父(范祖禹)、少游(秦观)又安所获罪于天。遂断弃其命,言之何益,付之清议而已。苏轼先已与程之元、钱世雄约于金山会晤,所以,趁这段时间,前往金山一行。
程、钱也都遵约到了,相与同登妙高台。
金山寺中,原先留有李公麟所绘苏轼画像,此时自题一诗于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20苏轼原来只等人船到齐,就搬挈全家往河南许昌,去与弟辙同住,几已可以实现四十年前怀远驿“风雨对床”的旧梦了,不料汴京朝局,忽又大变,仅有一点微末的想望,顿时又被砸得粉碎。
韩忠彦为相,与曾布交恶,向太后崩,忠彦失了靠山,曾布就开始活跃起来了。
曾布为山陵使,就在陵上秘密授意御史中丞赵挺之,要他发动绍述之说,排击元祐臣僚,挺之当然大大卖力。曾布乘时引进许多帮手,安置在辅佐、侍从、台谏的地位上,羽翼将成,先除障碍,若干忠鲠之士,如言官任伯雨、江公望、陈祐等反对绍述和邪正杂进政策的人,次第皆遭罢黜。忠彦虽为首相,而实权暗自潜移,数月之后,就会变成“曾布专政”的局面。
春夏之间,正是绍述之说初兴,朝廷内外,一片纷争扰攘、动荡不宁的时候。苏轼在金山听到这个变局的消息,顿生警惕。因为曾布是个什么角色,苏轼与他相知甚久,心里非常清楚,何况又济之以赵挺之的奸诈。韩忠彦,典型的贵族子弟,做事没有魄力,也不会运用权术,绝对不是曾布这帮人的对手。在苏轼敏锐的观察力中,政局未来的走势,他洞若观火。
天下任何地方皆可去得,总不能投身到火场的邻屋去。苏轼立刻悬崖勒马,打消前往许昌的计划,托黄寔转交《与子由书》云:
子由弟:得黄师是遣人赍来二月二十二日书,喜知近日安胜。兄在真州,与一家亦健。行计南北,凡几变矣。遭值如此,可叹可笑!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坐,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耳。)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乎!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士君子作事,但于省力处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为省力避害也。候到定叠一两月,遣迈去注官,迨去搬家,过则不离左右也。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十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莫徇俗也。林子中病伤寒,十余日便卒。所获几何?遗臭无穷。哀哉!哀哉!兄万一有稍起之命,便具所苦疾状,力辞之。与迨、过闭户治田,养性而已!千万勿相念,保爱、保爱。今托师是致此书。书中所言“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传闻确非虚语,如董敦逸再为御史,复欲弹劾苏轼兄弟,幸经常安民制止,而安民自己,后被敦逸指为“主元祐党”,谪监盐酒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