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那天夜里,苏轼梦见老朋友苏坚,手上捧了一具“乳香婴儿”来给他看。醒来一想,从前赴惠州时,曾在九江与伯固邂逅,先亦有梦,这次梦见的乳香婴儿,是“南华赐物”,莫非与伯固又将于南华相会吗?
次日,果得苏坚来书,说在南华寺等他,已经好几天了。心灵真有感应,所以形之于梦,苏轼为之感叹不已,先寄一诗:
扁舟震泽定何时,满眼庐山觉又非。春草池塘惠连梦,上林鸿雁子卿归。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净同看古佛衣。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抵韶州后,即与李公寅、冯祖仁同往曹溪,在南华寺里与苏坚、南华的住持明辩法师共会于谈妙斋中。
与苏坚邂逅于九江,算来已经七年,这七年的折磨,使苏轼今日与当时的心情有了显著的不同。这次寄诗苏坚,用《维摩经》中“远尘离垢,得法眼净”的“法眼”观察人间,则凡世一切尘垢都沾染不上,人不必为这电光泡影之身而烦恼。
在南华寺里,作《追和沈辽〈赠南华〉诗》,亦是此意。如言:
善哉彼上人(指明辩),了知明镜台。欢然不我厌,肯致远公杯。莞尔无心云,胡为出岫来。一堂安寂灭,卒岁扃苍苔。人生本来充满痛苦,但能我本无心,则所有人世的痛苦,皆如身上浮尘,毵毵自落。此意得自六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韶州这三位地方当局,惟李公寅是苏轼旧识。
公寅,字亮工,是画家李公麟的胞弟。李家三个兄弟(伯时、元中和亮工),人称“龙眠三李”。公麟以画名,亮工则以文词见重于人。
苏轼做开封府推官的时候,李父为赤县令,甚好道术和炼丹,常与苏轼谈论内外丹事,甚至把绝对秘不示人的宝贝——自己炼成的丹药也拿给苏轼来看。这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如今李父固然早已下世,而眼前这个少子也有白发了,所以《次韵韶倅李通直二首》中,有“曾陪令尹苍髯古,又见郎君白发新”5的话。
公寅盛称他的家乡——龙舒(安徽舒城)风土之美,苏轼一度被他说动,所以与人书中,有这么一段话:“住计龙舒为多。……闻(龙舒)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
曲江县令陈公密邀宴于其自宅,出侍儿素娘歌《紫玉箫曲》侑酒,老人醉眼看花,为赋《鹧鸪天》词:
笑捻红牙亸翠翘,扬州十里最妖娆。夜来绮席亲曾见,撮得精神滴滴娇。娇后眼,舞时腰,刘郎几度欲魂销。明朝酒醒知何处,肠断云间紫玉箫。据旧注:苏轼写此词时,写毕前阕最后一个“娇”字,误笔在“娇”字下点了两点,应该抹去。但他略一考虑,便将错就错,下接后阕首句为“娇后眼”,天衣无缝。这份捷才,苏轼至老不衰。
苏轼虽然经过这么长时期身心双重的摧残,他的健康情况,除出在惠州曾为痔疾所苦外,一直保养得很好。在海南采服倒黏子花(海漆),久患的肠疾,似已痊愈很久了。
在广州,致书李之仪说:“某年六十五矣,体力毛发正与年相称,或得复与公相见,亦未可知也。……端叔亦老矣,迨言:‘须发已皓然,然颜极丹且渥。’仆亦正如此。”可见一切都还正常。
但是,这次行旅,却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自六月渡海,至今岁暮,已经整整半年,皆在船唇马背上度过,身经暑热的蒸郁,途程中不免辛苦,加以一路来酒食酬酢不绝,吃了太多油腻食物,消化不良。积此几个因素,所以从韶州到南雄这段路上,他就害起泻痢病来。到底已是六五老翁,自言“到韶累日,疲于人事”。何况这河鱼之疾,又是很伤元气的毛病,体力骤感不支。时已急景凋年,不便行旅,只得留在南雄度岁,顺便调养。
明年,朝廷以元祐、绍圣均有偏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折两用中,所以改元为“建中靖国”。建中靖国之元年正月初四,苏轼一家即又匆匆离开南雄,改从陆行,度大庾岭北归。
将至岭下,肩舆的竹杠折断了,苏轼向附近龙光寺的和尚讨两支竹竿做轿杠。当时,州郡正在延请南华的首座珪法师来做此山长老,但尚未到。寺僧送来两竿巨竹,并且邀请苏轼来寺共饭。6
苏轼就写了一个偈子留与珪师,要做将来《珪酿语录》中的第一问:
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苏轼深知这西江十八滩之险,来时曾为改名“惶恐滩”者即是此处。此是旅程中最险之处,苏轼仍须经由此江转往皖浙,心怀忐忑,所以希望于竹中带去那一滴曹溪水,能在西江十八滩上,化起一片大水,让他们安然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