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对这老人,执礼甚恭,与苏过则成了莫逆的朋友,因为两人都欢喜下棋,下棋上了瘾。苏家租住官屋,又在州廨的东邻,走动非常近便,所以张中几乎无日不来,来即与过一枰相对,兴味盎然。苏轼接受老弟“不要读书”的劝告,本来萧然清坐,澹无一事,于是也就整日坐在枰边,看他们对弈。
其实,这看棋的老人,并不懂棋,倒是因此想起了从前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阖门昼寝,只听得棋声起落于古松流水之间。这种境界,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觉得这玩意儿非常可爱,有意想学,然而始终没有机会。现在,这隅坐一旁,不会下棋而竟日观棋不厌的老人,却悟出了千古不灭的棋道哲学——“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作《观棋》诗: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然欣,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是年十月立冬之后,岛上风雨无虚日,苏轼租住的官屋,本已敝陋不堪,风吹雨打更是处处漏水,常常一夜三迁,东躲西避。这在平常人一定会心生怨愤,但是苏轼读陶《怨诗示庞邓》,认为渊明懂得欢快时应留余乐,忧戚处不妨颓然的道理,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自认与渊明一样,天生的禀赋偏奇,本来不会享受,从前住华屋,卧重裀,并不安适;现在一夕三迁,却睡得很好。《和陶怨诗》说:“我昔堕轩冕,毫厘真市廛。困来卧重裀,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苏轼虽然不怨,张中却不能不顾,就假借整修伦江驿以就房店的名义,派兵将屋修补。此事,后来成了张中的罪状。
苏轼日常生活中,非常欢喜理发和沐浴。他的保健方法中,晨起梳发百栉,即是重要的一款。在海南,有《谪居三适》诗,就是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和夜卧濯足三项。沐浴却发生了问题,因为海南没有澡盆这样器物,所以只好用道家的办法,于夜卧时,以两手揩摩身体,名曰“干浴”(见《云笈七签》)。苏轼于《次韵子由浴罢》诗中,还很幽默地以老鸡倦马的土浴为比,如曰:“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
“六十无肉不饱”,何况苏轼向来喜欢肉食。他在惠州,还有羊脊骨可买,啃得津津有味,但到昌化,就“至难得肉食”了。听说苏辙到海康后,体重骤减,作《闻子由瘦》诗,说到当地土人吃老鼠、蝙蝠、蜜唧(蜜渍鼠胎)、蝍蛆(蜈蚣),令人不寒而栗。诗言: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接下去,苏轼还和老弟开玩笑道,照这样子没有肉吃,帽宽带落地消瘦下去,到有一天能回家乡去时,兄弟俩一定会变成两个清瘦的仙人,可以骑在黄鹄身上飞还故乡了——“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僮仆。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
不但没有肉吃,海岛上只有海鱼,而苏轼怕腥,“病怯腥咸不买鱼”,无肉无鱼,所以不能免于“尔来心腹一时虚”。老弟又劝他节省精神,不要读书,然而终日清坐,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从今免被孙郎笑,绛帕蒙头读道书”了。
海南当然无酒,虽然海北还有几个朋友,如张逢、程氏父子、周彦质等随时寄与佳酿,但那是不能常有的赠与,日常要喝,只可自酿。他在当地认识的潮州人王介石、泉州航商许珏,送他一点“酒膏”,苏轼感激万分,作《酒子赋》曰:“怜二子,自节口。饷滑甘,辅衰朽。先生醉,二子舞,归瀹其糟饮其友。”
苏轼一向喜欢自己酿酒,但在昌化,这兴趣也消失了,主要是他之所以好此,原是为了“酿酒以饷客”,现在连客也没有了,还酿什么酒。直到元符二年过年前,才酿了一次天门冬酒。新年酒熟,且漉且尝,本无酒量的老人,不知不觉间喝得醺醺大醉,拥鼻微吟起来:
自拨床头一瓮云,幽人先已醉浓芬。天门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闻。…………海南不但无肉无鱼,甚至米面亦待海北舶运而来,每遇天气变化,海运阻隔,立即断市,所以苏轼父子,只好入境同俗,食芋饮水。这种食芋饮水的生活,苏轼却自谓:“衣食之奉,视苏子卿(武)啖毡食鼠为大靡丽。”1居常煮菜为食,作《菜羹赋》,叙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