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生有三大目标:一是艺术的创造冲动,二是善善恶恶的道德勇气,三是关心人类的苦难。这三者,构成他的生命热情。做地方长官,不仅可以避免小人的围攻,脱逃个人的祸患,最大的好处是亲民之官,至少有机会为老百姓做些事情,清弊除害,直接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人命。
譬如说,七月下旬,苏轼毅然上《论纲梢欠折利害并劾仓部金部发运转运官吏情罪状》,即是他在扬州兴利除弊的一大政事;士大夫中,也只有他这样刚直不屈的人,才有那种一举参劾内外大吏,取怨一身而不悔的勇气。
宋以开封为首都,而开封则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无险可守,所以必须驻扎重兵于京师,以拱卫国家根本之地。兵需食粮,粮食都赖漕运。嘉祐以前,每年运输总额六百万石,欠折(短缺)不过百分之一。苏轼查得去岁全年载运量只有四百五十万石,而欠折总数却高到三十余万石,几达百分之八。苏轼不禁大叫:“运法之坏,一至于此!”
研究这弊端的由来,因为从前的发运司,听任纲运的船夫们搭载部分私货,征商(包税的人)不得留难,所以船上都很富厚,视官舟为家,自行弥补缺漏,货皆速达而欠折绝少。但自熙宁以后,执掌库藏、金宝、货物权衡、度量等事,隶属户部的金部官吏与转运使却要点检私载,因为从中可以“留难需索”,把纲运梢夫敲诈得穷困骨立;富商大贾既不肯冒险交漕船载货,船夫们只好专门偷盗官米。因此漕运欠折,年年增加,纲本漕法,两皆败坏。
苏轼到任不久,审判粮纲欠折人犯,徒流者不可胜数,那些人“衣粮罄于折会,船车尽于拆卖,质妻鬻子,饥瘦伶俜,聚为乞丐,散为盗贼。窃计京师及缘河诸郡,例皆如此”。苏轼认为,这是朝廷的大计,生民的大病,我辈岂可坐视不救?
火上加油的是户部执掌仓廪的仓部,不问情由,认定纲运欠折皆因仓司头子向纲梢要钱要物的缘故,遽然立一仓法,命令真、扬、楚、泗转般仓依该仓法行事,将各处斗子(仓库出纳)裁汰一半。命下之日,扬州转般仓的斗子四十人全部陈请归农;虽然暂时留住了,如此法必行,现任的斗子必致星散。这种倒果为因、因噎废食的办法,只使纲运更加紊乱而已。
苏轼状请朝廷撤销仓法,追问金部官吏不取圣旨、擅自立法、刻剥兵梢的罪行,并查发运转运司吏的责任和情弊。
苏轼续又听得泗州也和扬州一样,转般仓的斗子逃掉了十二人,他认为这仓法不废,听任各州斗子们纷纷逃散,则纲运前途不堪设想。八月一日续上《乞罢转般仓斗子仓法状》。
八月初五,苏轼又上《乞罢税务岁终赏格状》,他的观点非常有趣。
状言:“臣至淮南,体访得诸处税务,数年来刻虐日甚,商旅为之不行,其间课利虽已不亏,或已有增剩,而官吏刻虐,不为少衰。”认为这原因并不完全由于国家财用窘急,转运司督迫所致,显然是税务官吏希望年终奖金,借关市法来敛百姓,饱私囊;还有一个怪现象是盐酒税务监官,虽是卑职,但缙绅士人、公卿冑子,也未尝没有由此晋升的,现在他们却与专栏秤匠一处分钱。这位最重士人气节的老臣实在看不顺眼,不禁大喊:“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要求朝廷悯救风俗,全养士节,废除这个“税务岁终奖格”。
税务官以“超收”为功勋,官与役一处分钱,为现代人所习见的常事,但是宋代的苏轼却大为诧异。
三 广陵生活
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欧阳文忠是从知扬州移守颍州的,所以他作颍州西湖诗说:“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苏轼则是先知颍州,后移扬州,序次虽有不同,而两地皆为欧阳旧治则一。
欧阳修在扬州筑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高踞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几乎隐约可见。环堂左右,老木参天,堂后有竹千余竿,粗大如椽,绿荫匝地,不复见有日色。8这年初夏,苏轼身体仍然不太好,谢毛正仲惠茶诗题说:“到官病倦,未尝会客。”诗言:“尔来又衰病,过午食辄噎。”则他不但容易倦怠,而且食欲不振。加以扬州的公使库钱与颍州一样少,扬州是东南一大都会,八路舟车,无不由此,使客杂沓,招待、馈赠、迎送的费用都很大,每年只有五千贯钱,实在不够用,很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