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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31)

作者:李一冰

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苏轼初游西湖,听湖上歌手在唱一阕《木兰花令》词1,分明还是欧阳修的遗作。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世纪,不仅欧阳早已做了古人,这地方,连亲炙过文忠笑貌的人,也几乎没有了。唯有这老门生,面对寂寞的湖光,将那人生朝露的悲哀,步韵谱成同调的小令: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予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当时,西湖夏后秋涸,东池水浅,湖鱼在浅水里窘迫跳跃,非常痛苦。苏轼接受同僚的建议,招了网鱼师来,将困在东池的鱼,迁到水深的西池去。

苏轼在湖边会客饮酒,看网师迁鱼,心里有很多感慨。人有辽阔的天地可养,何苦再被困在这个狭窄的政治天地里,争相杀戮;必须如网中活蹦乱跳的湖鱼,挣扎着,挣扎着,早日脱网,回归江海,还我自由。苏轼这一晚被酒夜归,睡在床上,心潮起落,一夜无眠。

失眠的心事,化成一首小诗,如言:

…………但愁数罟损鳞鬣,未信长堤隔涛濑。濊濊发发须臾间,圉圉洋洋寻丈外。…………明年春水涨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颍州地平无山,只有一条贯穿州城的颍水,西入于淮。苏轼常去泛舟,诗言:“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语,使君老而痴。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

当地有个传说:“世乱颍水浊,世治颍水清。”这时候,河水清澄如镜,苏轼为排遣心底的彷徨,每次湖上泛舟,都喜欢倚在船舷上,欣赏水中自己的面影。风吹水动,他的面影随着水面波纹发生种种变化,看得他入了神,喃喃自言:“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苏轼一离开汴京,肩上抖落一身尘污,马上情绪轻松,苏醒了诗人的性灵;今日面对“颠倒眩小儿”的河中幻影,他心境平和,也就乐于与水相嬉起来。

颍州政务清简,而重要的僚友又多旧识,苏轼自诩“宾客之美”不减欧阳当年。因此,他在这段短时间里,个人生活非常恬适、愉快。

最重要的人物,首先要数地位仅次于知州的通判,恰是苏轼在杭州时的旧识,赵令畤,字景贶,宗室燕懿王德昭的玄孙,其时正以承议郎为颍州的签书判官。苏轼非常欣赏他的干练和才华,“吏事通敏,志节端亮”,为他作《秋阳赋》《洞庭春色赋》,替他改字“景贶”为“德麟”,并作《赵德麟字说》;后来又两次状奏朝廷(《荐宗室令畤状》),特别推荐,认为政府应该打破“理国治民不及宗子”的老规矩,使宗室中的人才,也有平等的机会出头,使他终于得除光禄丞。苏轼喜欢替朋辈改名字,前有昙潜之改参寥,李豸之改李廌;后有景贶之改德麟。虽说是他的癖好,但也只限于他所非常欣赏的朋友。

现任颍州州学教授的是陈师道,元祐初,由于苏轼的推荐,以布衣出任徐州教授,后除太学博士,来京为苏门中人,与共游宴论学,不料被言官们摭拾了他在徐州任内,私自越境谒苏于南都的差错,改降颍州教授,恰恰成全他们此时重聚一堂的愉悦。

欧阳家的两位公子,此时也还在家守制。

欧阳修有四个儿子:长子发,字伯和,进士,官至少府中丞;次子奕,字仲纯,此时皆已去世;现在颍州守薛太夫人丧的是三子棐(叔弼)和四子辩(季默)。

叔弼中过乙科,只因文忠年迈,在家侍父。元祐初,曾膺实录院检讨的任命,却被刘安世劾为谄佞浅薄,追改集贤校理,宦途甚不得意。季默官止承议郎。兄弟都是洁身自守的大家子弟,叔弼且是苏轼的亲家,苏迨的岳丈。

颍州少有山林名胜可玩,公余暇日,只能诗酒为娱。苏轼这一时期,政事清闲,心情平静,既自下了决心,明年一定求去,心理上有了这个退步,就觉得浑身舒坦,经常邀客饮酒,作诗不倦。周益公(必大)题跋(《跋赵德麟饯饮湖上舟中对月诗》)说:“……集中自放鱼长韵而下,凡六十余诗,历考东坡所至岁月,惟颍为少,而留诗反多。”即是此故。

煞风景的是陈师道持律不饮,两欧阳又不肯作诗,苏轼是个喜欢热闹、乐与人同的人,禁不住这份寂寞,变出许多花样来,劝师道开酒戒,催二欧阳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