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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24)

作者:李一冰

在南都,奉到尚书省札子:三省同奉旨,对于他前上辞免第二状,太皇太后降诏依然不允所请。苏轼再上第三状,举一前朝成例为必须回避的理由,请求在扬、越、陈、蔡各州中,随便给予一郡。其例为:

窃见仁宗朝王洙为学士,以其从子尧臣参知政事,故罢。臣今来欲乞依王洙故事回避。中古时代政治上,援引前朝典故是不成文法中最具强势的理由,十足表示辞意的坚决。然后他静静地住在张家,陪伴衰病的乐全老人,撰写《滕元发墓志铭》。

然而第三状仍然不能“遽回天意”,奉诏不许。苏轼徘徊斗室,自己从头检点,从治平二年(1065)自凤翔签判任上得替还朝,至今二十七年来经历的仕迹,一片心血,遭遇无穷的侮辱与不停的迫害,真如遍体陈伤,一一隐痛,可以覆按,他本来不愿再提这些往事,但是事到如今,若不从头细说,尽露本心,又绝不能够获得太皇太后谅解,也不会准他辞免;倘若贸然到京供职,则现在由刘挚独揽政柄的朝局下,原本在朝的苏辙且已栗栗危惧,不可终日,在他赴京途中,听说因荐王巩除知宿州事,已遭台谏安鼎攻击,在家待罪了。小苏尚且如此,何况大苏是众所忌嫉的目标,他若要来,那些刘相御用的台谏们,怎会放得过他,早已磨刀霍霍,等他送上去听凭宰割了。

再三考虑,只有向太皇太后从头诉说过往一切,归结为此行必然要被毁败的结果,恳求曲赐保全。

状中叙述英宗和神宗两朝,因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负心”,所以上疏六千余言,极论新法不便,因此激怒王安石,招来谢景温的弹奏和冤诬,牵连发生乌台诗狱和黄州贬谪的经过。

哲宗立,起复还朝,因论差役雇役利害,得罪了司马丞相,又为程颐党人侧目,致被朔洛两派交相攻击;在经筵因论黄河不可回夺,开罪了执政,只好力求外放。而现在遭逢众怒的情形,并未消解,留朝,不过徒作牺牲,无裨国家。

苏轼原状最后一段话,说得非常沉痛:

臣之刚褊,众所共知。党人嫌忌,甚于弟辙。岂敢以衰病之余,复犯其锋。虽自知无罪可言,而今之言者,岂问是非曲直。所以不避烦渎,自陈入仕以来进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恐终不胜众,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苏轼甚至说:“若朝廷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敢辞避,报国之心,死而后已。”

宣仁太皇太后虽然宽和仁厚,但却是个大事精明的女主。眼看范纯仁被刘安世劾罢以后,吕大防质朴无能,容易受人操纵利用,朝局将被朔党头子刘挚所独占,尤其内外奔竞爵禄的政客,如万流归壑,有一起归附刘相门下之势,所以太皇太后不次擢升苏辙,目的是用他来辅助吕大防,原欲建起一道权力制衡的堤防,防止刘挚独揽政柄。

刘安世久在谏垣,又收揽了一批丧家之犬的洛学门人,朱光庭、杨畏、贾易等人做他的羽翼,把持了言路。那个时代的政治结构中,台谏本是帝王的耳目,假使台谏官都成了宰相的附庸,为执政所用,则太皇太后岂不孤立于上,耳目尽蔽了吗?因此,她必须有个公忠体国、忠诚可信如苏轼者,依以防止权力下移,抵制刘挚辈的野心。

所以苏轼请辞,愈是说得呕心剜肺,太皇太后愈是紧紧抓住不放。

苏轼逗留南部,总不能永远趑趄不前,落个抗旨的罪责,遂于五月二十四日别了张方平,继续晋京。

苏轼为了表示决心请辞,所以单身赴京;到京之后,仍然保持外官的身份,也不住到苏辙的官邸——东府去。汴京有东府西府八座官邸的建筑,是神宗创置给政府执政所居之所。39

所以他便寄寓于开封城内第三条甜水巷里兴国寺的浴室院中,院僧慧汶招待他在东堂住下。

苏轼于五月二十六日上殿报到,二十九日赴阁门受诰命,但仍继续上疏,恳请于贺坤成节(七月十六日宣仁太皇太后诞辰)上寿后,仍乞外放。

六月一日供奉官梁迪奉旨宣召再入学士院,四日又奉诏兼侍读,至六月中旬才搬到西阙角附近的东府,去与苏辙同住。

苏轼住在兴国寺时,求退不能,心情沉重,无聊中翻阅寺中名人留题的诗卷,也看了自己当年的旧题,引起许多回想,顾念平生,无穷感慨。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兴国寺来住时,还是个年轻的应举士子;经历三十余年的艰危困苦,一事无成,而今仍然还住东堂;当年的住持老僧德香早已死了,而自己也已是一个急欲归休的老翁,不禁对这空虚的人生,发出满含悲悯的一笑,作诗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