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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23)

作者:李一冰

旧时传说唐朝的房琯,于开元年间,作宰卢氏。一日,与道士邢和璞出游,过夏口村,入一破寺,坐古松下暂息。邢道士使人凿地,掘得一瓮,瓮中藏有娄师德与智永禅师书一幅。和璞笑谓房琯道:

“还记得这件事吗?”

邢和璞从地下捡出一张破纸,使房琯从此相信他前生是智永禅师。

现在的刘挚,经邢恕一番勾串,即使他相信被司马光打出去的一批“秦筝”,个个都是“佳琴”,但他自己高踞在政治舞台上,已从正派的须生,变成一个大白脸了。

苏轼抵京,寄住在兴国浴室,亲戚柳仲远来见。他想起柳家旧藏有宋迪(复古)临唐人本(邢和璞、房琯前世事)的一幅画,便向仲远求取。既得,遂将吴江琴梦事记于其上,又题《破琴》诗于后曰:

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琴,本来只有五弦,周文王、武王各增一弦,所以正规的是七根弦;筝,渊源于瑟,有十七弦。而现在则如人事一样颠倒,琴有十三弦,而筝却是七根弦了。然而,十三弦的破琴,形象虽然怪异,而音节总还是响铮铮的佩玉之声,一如旧日的刘挚,不失大丈夫立身的本末;现在虽然变成拱张高处的新琴,但却声不附木,宛然是具随波逐流、追求时好的筝了,实在可惜;至于那些依草附木之辈,只是替房太师招揽纳贿的董庭兰,微不足道了。

柳仲远将宋迪摹本那幅画送了苏轼,自己托王诜临出一本,题为“邢房悟前生图”,苏轼再题《书破琴诗后》:

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苏轼奇怪人如贪恋权位,便迷失了本性,竟不想人生如逆旅,富贵皆浮云?又何苦这个样子做人呢?

吴淞江上的破琴之梦,只是苏轼难言的感慨,心头的鄙薄。

像邢和璞与房琯这类道家故事,平凡得俯拾即是;而苏轼托诸梦境,一再题咏,长跋记事,即使是那条诗题,也故意将许多不相关联的人与事扯在一起;一则赞柳瑾善草书,一则称宋复古的画艺,梦里梦外的仲殊长老,梦中所见的破琴!邢和璞的“邢”姓(影射邢恕),唐朝的“宰相”房琯(影射刘挚)……构成光怪陆离的一重烟幕,跳掷起落,令人目迷,显然是诗外有事,只因“时忌”,不能不这样故作神秘。

苏轼自吴淞而至苏州,目睹大水所造成的毁败和破坏,灾区人民的饥荒惨状,深恨去年奏请朝廷,拨放钱一百万贯、买米平籴这个案子,虽然已获圣上旨许,却被发运使诿称淮南江东米价昂贵,不肯收籴,以致造成目前饿殍载道而无可救援的惨局。官僚的误国殃民,实在可怕。

于是,苏轼满怀悲愤地上《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报告他实地勘察的灾情如次:

目睹积水未退,下田固已没于深水,今岁必恐无望;而中上田亦自渺漫。妇女老弱,日夜车水,而淫雨不止,退寸进尺。现今春晚,并未下种,乡村缺食者众,至以糟糠杂芹莼食之;又为积水占压,薪刍难得,食糟饮冷,多至胀死……流殍疾疫必起。……今亲见数州水灾如此,饥殍之势,极可忧畏……岂敢为已去官,遗患后人,更不任责。苏轼不能像个官僚,无视于泡在深水中的民命,虽然他现在实际上已无这个职守。一路遍与接任的林希、淮南转运毛渐(正仲)、两浙转运使和提刑马瑊等讨论救灾的方策。两年前,他初到杭州时,米价每斗九十文,现在京口米已涨到每斗百二十文,贵上三分之一,人心已是惶惶,而且四月天气,阴冷得像正月一样,蚕麦收成,皆已无望,他要林希继续与上述诸人合力,早做储备,迟即无益。

苏轼一路勘灾留滞,到润州已是四月。他的后任林希还在润州,马上举行盛大欢宴,但苏轼此时,心头眼底,尽是一片荒寒的水潦灾象,决然食不甘味。

再至扬州,答诏已至,其中有“兄弟同升,朝廷盛事”的话,不允所请。苏轼再上辞免第二状,很有预见地说:

……而况清要之地,众所奔趋,兄弟迭居,势难安处。正使缘力辞而获谴,犹贤于忝冒而致灾。他为表示坚定的决心,暂缓赴京,转往南都去等候朝旨。

到达南都乐全堂张家,已经是五月了。张方平致仕家居十五年间,苏轼这回是第六次到南都来谒候。从这次相与晤聚二十余日之后,一别便成永诀,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