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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21)

作者:李一冰

越州太守钱勰(穆夫),几于同时被召,从班再知开封,苏轼作《临江仙》送他先行。对于仕宦生涯的奔走四方,他深有感慨。如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即将离去杭州的苏轼,只有尽量抽出时间来,山南山北地跑,身在春日二、三月的西湖风光里,山寺闻钟,湖边策马,消解无可奈何的离情。苏轼胸中久已蕴积一个极大的愿望,追寻白乐天所能得到的悠游林下的那个旧梦,忽又在心廊回荡起来。

当元祐元年(1086)九月,苏辙得除起居郎,兄弟同侍皇帝迩英阁读书时,苏轼就曾有过这个想望,留着“子由服侍娘娘”,自认“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希望就可抽身退出这个现实政治的圈子,其时,距他起复还朝,还不满一年,而且正在扶摇直上青云的时期,他已抱有怀退之想,“世缘终浅”,苏轼自知他终究不合是一个富贵场中的人物。

苏轼在杭州,曾遇善于看相的程杰,作诗为赠,也说:

书中苦觅元非诀,醉里微言却近真。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白乐天做过杭州和苏州两地刺史,后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其后遂以刑部尚书致仕。宦游三十年,退居洛阳,疏沼种树,构石筑楼于香山,凿八节滩,自号“醉吟先生”,与和尚结香火社,文酒自娱者二十年,以七十五高龄逝世。

苏轼非常羡慕白乐天这“水畔竹篱边”的闲居生活。现在他从杭州太守召还,行年五十六岁,倘能及此告退,如与乐天一样能活到七十五岁,则也一样可有二十年的闲居之福。在这美丽的幻想里,苏轼自言不如乐天者,他还有个樊素,名花伴老,然而,苏轼岂不自有一个深爱的朝云?

离杭三日前,往别西湖南北山诸道人,下天竺的惠净和尚赠他一方丑石,作三绝句,诗题也说:“余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日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诗之一曰:

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便从洛社休官去,犹有闲居二十年。善相的程杰似乎也没能看出他以后还有那么大的风波,还有那么一段九死一生的艰危。即以目前而论,好不容易逃出九陌红尘的火坑,到西湖边来透了一口闷气,如今又得硬着头皮回去,能不能够再逃出来,实在也很难说,虽然他自己似乎还很乐观。

杭州的同僚,在西湖上设宴饯行,刘季孙有诗,马瑊有词——赋《木兰花令》送别,苏轼各有和作。兹举中玉词,以见僚友对他的感情:

来时吴会犹残暑,去日武林春已暮。欲知遗爱感人深,洒泪多于江上雨。欢情未举眉先聚,别酒多斟君莫诉。从今宁忍看西湖,抬眼尽成肠断处。苏轼自别西湖,不论何时何地,惓惓难忘。不幸的是此别以后,果然再也无缘重到杭州。

苏轼决心不愿留京供职,所以单身一人上京,一面上章力辞,只望途中就能得到朝廷别给一郡的恩诏,他就可避过汴京城中无谓的麻烦。

元祐六年(1091)三月初九,苏轼自杭州西郊下塘乘船离杭,因为这次水灾以苏州和湖州的情况最严重,所以他要从水路绕道灾区,亲自勘察一个明白。于是决定先赴湖州,溯吴淞江,再至苏州。

八 破琴之梦

舟行途中,苏轼整日蜷曲在船舱里,耳边只是单调的橹声,夹着船夫的吆喝,怀着满腔心事,如波涛起伏,动荡不宁。

三月十八日夜,船泊吴淞江。五更时,苏轼梦见仲殊长老,在弹一张十三弦的破琴,弦音非常怪异。苏轼甚为诧异,便问仲殊:“琴,何为十三弦?”

仲殊口诵一诗代答:

度数形名岂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梦中,对此诗意,好像还能了解似的。醒后,这四句诗也记得很清楚,不过意思转为模糊。饭后午睡,不料竟又重复这一梦境,心里觉得奇怪,就取过纸笔将它记录下来,预备到苏州与仲殊见面时给他看。不料尚未写毕,殊老已经扣舷求见。其时,距离苏州,还有五里路程。

这个“破琴之梦”,实非无自而至。

苏轼在船中,长日无事,不免回想往事,觉得刘挚这个人,最最不可思议。王安石当国时期,他原是个不向权势低头的硬汉;而今,一旦执政,忽然就要援引小人,党同伐异,无所不为,竟然完全变为另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