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泛江而下,渡淮河,过山阳,至浙西境,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润州太守黄履远来迎迓。黄履于元丰年间为御史中丞,是审理诗狱案的群凶之一。那个时候,他是高坐堂上的问官,苏轼是觳觫堂下的罪囚,深文周纳,必欲置之死地的人,现在却毫不在乎地堆满一脸笑容,鹄立江边。苏轼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浙西路管辖六州,以钱塘、扬子二江为界,润州在杭州所部中,既是他的顶头上司,怎能不恪恭伺候?小人趋炎附势,无耻竟至如此。
至润州,更料想不到当年第一个举发苏轼诗中意存谤讪的沈括(存中),目前闲废在润,他亦往来迎谒甚恭。苏轼觉得这真何苦,心里更加厌薄其人。
既至润州,立即往访金山寺的了元禅师。这和尚,前年(元祐二年)已得朝廷敕封“佛印”的师号。
当他悄悄来到金山寺,佛印正高坐堂上,为大众僧侣说经,苏轼直趋座前,佛印见到,戏言道:“学士何来?此间无你坐处。”
“暂借和尚四大,用作禅床。”
“山僧有一转语,言下即答,当从所请;如稍涉拟议,则所系玉带,请留以镇山门。”苏轼便将玉带解下,置于几上。于是,佛印朗吟道:
“山僧四大本空,五蕴非有,欲于何处坐?”
苏轼不及应答,佛印便急呼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
两人相对大笑,佛印并以衲裙一条回赠。以苏轼的捷才,还是输给了禅门的机锋,所以次韵诗有这样的话:
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机锋。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五灯会元》载此事:“东坡居士作偈曰:‘百千灯作一灯光,尽是恒沙妙法王。是故东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禅床。’”或为事后所作,无补于胜败,聊记于此。
了元之得赐号“佛印”,因为元祐二年间,高丽和尚法名“义天”者,航海至明州,疏请遍谒中国丛林,问法受道。据传,义天本是高丽国的王爷,诏令朝奉郎杨杰为馆伴。所至吴中各寺,都以王臣之礼来接待。到金山寺求见了元,了元却坐在禅床上直受义天的大拜,馆伴杨杰大惊,问故于了元,和尚说:“义天既已出家,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异邦的和尚,丛林规矩如此,不能为他改变。”朝廷认为了元颇识大体,赐号“佛印”。83
据《金山志》:了元佛印禅师,字觉老,饶州浮梁林氏子,出家,遍参禅宗名僧庐山圆通寺的居讷禅师等;先住江州承天寺,继迁淮上斗方寺,庐山的开先和归宗寺;与苏轼结交是苏在黄州,他住持归宗的时候,苏曾赠他怪石供;后即住持金山、焦山;出家四十年,缙绅多与之游,名动朝野,曾蒙神宗赐予高丽磨衲金钵。他是一个极有地位的禅师,据释惠洪《冷斋夜话》所记,亲见元公出山时驺从之盛,说:“重荷者百夫,拥舆者十许夫,巷陌聚观,喧吠鸡犬。”岂是传说中的酒食和尚?宋朝的僧侣,仰赖社会供养,自成一个特殊阶级,虽然不是贵族,却是贵族的高级附庸。
明人把佛印、东坡和杭伎琴操扯在一起,造作许多故事。其实苏轼第一次在杭州,尚未认识佛印;第二次在杭州的两年间,佛印在金山,亦从无来游西湖的文献可征。说故事的人把一僧一俗一名伎凑成一组,人物本身就已非常富有传奇性了,何况以一个和尚或一个伎女的才情,就能打倒天下的大文豪,给人一种痛快的发泄,如此而已。
旅程中,路过湖州,“伤心旧地,罪官重来”。苏轼心里,不免有无限的感慨。但他这些年来,饱经风霜,祸福兴衰,只把它当作过眼云烟,再也不愿重提那些旧事。
只是吴兴有几个后辈,开筵欢宴这位前辈先生。他们是故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妻舅福建路运使张仲谋、福建转运判官曹辅(子方)、以左藏副使为两浙兵马都监的刘季孙(景文),临濮县主簿、监在杭商税的苏坚(伯固)和杭人张弼(秉道)等,主客共是六人,相与欢谈剧饮,非常高兴。
席间,苏轼说起十五年前(即熙宁七年),他自杭州通判移守高密,与杨绘(元素)同舟,张先(子野)、陈舜俞(令举)也要一同去访时知湖州的李常(公择),他们一共五人,后来又有刘述(孝叔)参加进来,同游松江。夜半日出,置酒垂虹亭上,当时,除出词人张子野已经八五高龄外,其余的人都在壮年,闹酒的兴致很好,有人喝得烂醉如泥。子野即席作了一阕《定风波》小令,末章有“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