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叔把这一联妙文说给苏轼听时,苏轼笑道:前些日子,扈从皇上宴于醴泉观,观赏流行宋代的杂剧。那是一种歌舞、竞技和游戏的综合演出,常以优伶的机智与幽默来取娱观众。这一天滑稽短剧中,两个优伶相与自夸文章,一个叫丁仙现75的伶人,头上戴有高筒檐所谓“子瞻样”的帽子,说道:“吾之文章,汝辈不及。”别人不信,他说:“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皇上也为之破颜一笑,顾视苏轼甚久。76
苏轼热爱生活,好谐谑外,更好奇,乐于一切神秘感觉的新奇经验,所以他也迷信神仙道术。当时与他朝夕作伴的朋友中,如黄庭坚好读道书,自称“山谷道人”;李龙眠是怕轮回堕入畜道,所以不再画马,致全力于绘制大士像和菩萨像的画家;米元章更喜神怪,他做地方官,如欲祷雨求晴,则设宴席于城隍庙,自己东向坐于神像之侧,举酒相酬,状如主宾,据说还往往得获应验。77苏轼有这么许多同道,所以大家一起“探奇搜怪”,也常在他们多彩多姿的文酒生涯里,加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如苏轼自言:元祐三年二月廿一日夜,他与黄鲁直、莫寿朋、蔡天启会于李公麟斋舍,录鬼仙所作或梦中所作的诗词。前者大概就是流传到现在仍未完全消歇的乩坛扶乩,可以问休咎,也可以请降坛的神鬼作书画或唱和诗词,都由乩笔在沙盘上作的为多。民国初年,还有不少遗老乐此“人神交通”的游戏。苏轼尝言鬼诗亦有佳者,他立刻可以背诵一篇出来:“流水涓涓芹吐芽,织乌西飞客还家。深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78
蜀人多迷信,苏轼的生活中、人生理解中,更随时闪烁着神秘知觉的光芒。他知道唐末五代,有个靖长官和贺水部都曾得道长生。靖长官得道,是根据前为秘书监,元丰年间致仕的刘几所言:曾于嵩山幽绝处,见有一人,眼光如猫,疑是长生不死的靖仙。后者是听张方平说的:章圣皇帝东封出巡时,有个人谒于道左,谒板上书“晋水部员外郎贺亢”,再拜而去。上本不知为谁,待看到谒板后,方才大吃一惊,所遇竟是神仙,多方寻觅不得。仁宗天圣初年,贺仙派他的弟子喻澄诣阙,进呈佛道像,值数千万。其时张方平亲与喻澄往来,曾为苏轼讲过这件故事。
元祐二年冬,京师来一东人乔仝,年已八十,体貌行动,健如壮夫,自称二十岁时,本是一个非常俊美的青年,不料患上大风恶疾,须眉尽落,丑怪不堪,于是弃世入山,从贺亢学道。现在则已须长垂胸,上山越岭,步履如飞。不知何人介绍,苏氏兄弟,都很信他。他对苏轼说,有一年随师东游,在密州道上曾经见过这位当时的知州,贺师似曾有意相与闻问。
这话含有很大的诱惑性,天真的苏轼听了,大为兴奋,要留乔仝多住一些日子。乔仝说:“贺师与我约于明年上元节会于蒙山,现在已是十二月中旬,不能不赶快离京前往了。”苏轼看他很穷,送了二十缣绢给他,作了《送乔仝》诗一首,相约明年秋天,希望他能回到京师来。所谓:“秋风西来下双凫,得枣如瓜分我无?”另作《寄贺君》诗五首,托乔仝转致,其中曾说他的愿望:“闻道东蒙有居处,愿供薪水看烧丹。”苏辙也信有其事,一同作诗寄贺。
不料乔仝去后,杳如黄鹤,原来遇着的是个骗子。这也因为他那套说辞,刚好凑上诗人头脑中原有的幻想,不仅“君子可欺之以方”而已。79
元祐朝,苏轼在政治迫害中,痛苦得无以自解时,甚至想逃回黄州去,时常怀念在那儿手自垦辟的东坡和在黄州的众多朋友。元祐二年岁暮时,作书与潘丙(彦明):
东坡甚烦葺治,乳媪坟亦蒙留意,感戴不可言。令子各计安,宝儿想见颀然矣。郭兴宗(遘)旧疾必全平愈,酒坊果如意否?韩氏园亭曾兴葺乎?若果有亭榭佳者,可以小图示及,当为作名写牌。何亲必安,竹园复增葺否?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也。愿遍致此意。京朝不如穷邑,衣冠不如市井。苏轼内心的感觉,真是冠盖如云,而一身孤寂。
想到黄州,更不能不恋念岐亭陈慥的风义。本集《与陈季常书》云:
某局事虽清简,而京辇之下,岂有闲人?不觉劫劫过日,劳而无补;颜发苍然,见必笑也。闻公有意入京,不知几时可来?如得一会,何幸如之?元祐三年(1088)五月,季常遄程到汴京来看望他的老朋友,因为身是林下之人,不愿居住京城,寄榻于城外兴国浴室,苏轼、范百禄、黄庭坚等多次往访。苏轼并为他的父亲陈公弼所藏的《柏石图》题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