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南行
嘉祐四年(1059)九月,妻丧终制,老苏决定全家离蜀。
轼、辙兄弟这两位新科进士,当然要回京去,办理注官手续,两位年轻的媳妇,留在家乡没人照顾,何况长媳还怀着孕,都必须跟随丈夫同行。
老苏自己并非不知故乡眉山风土可爱,只因受够了人情势利的伤害,再也不愿住在眉山看小人得意的嘴脸。他从前有意于“嵩山之下,洛水之上,买地筑室,以为休息之馆”,诗曰:“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经行天下爱嵩岳,遂欲买地居妻孥。晴原漫漫望不尽,山色照野光如濡。……”
然而,他没有这个能力,在那时候,不过是一个秘密的心愿而已。而今夫人死了,儿媳都将离去,一个孤单的老人,没有穷独故里的必要,所以他也决定同走。
为了超度死去的夫人,他造了观音、大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和引路王者等六尊菩萨像,连同两副龛座,舍与极乐院,在如来堂里供养,作《极乐院造六菩萨记》,说苏家最近三十年间,骨肉零落,悲忧惨怆之气,郁积未散,所以他决计要“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也希望菩萨保佑程夫人的魂魄,能够超脱幽阴,遨游于上下四方,如他“游于四方而无系”一样的快乐逍遥。
嘉祐四年十月,他们一家人自眉州入嘉陵江,经戎、泸、渝、涪、忠、夔诸州,下三峡而抵荆州度岁。
初自眉州入江,苏轼豪气凌云地说:“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岷江之滨,有凌云寺凿山为大弥勒佛像,高三百六十尺,依山建九层楼阁为庇覆,极是壮观。他们的船,随着奔腾的江流,行过大佛脚下,这一路水平山远,胸襟异常旷荡。舟过宜宾,行近戎、涪一路,地与多山的贵州接境,沿江遂见不知名的山峦无数,一重一重的夹岸峭壁,高耸天际。夜泊牛口渚,才见岸边有三四户人家,疏树寒灯,非常寥落。船上要补充食物,但这穷荒地方,是无酒亦无肉的,只好向他们买点蔬菜回来,看他们住在“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的家屋里,身上穿的破裤,遮蔽不了双股,饭不满盂,被盖都不齐全,天生的性情,使苏轼忘怀山川,只注意眼前小民的寒苦,以为他们连这个样子的生活也在过,而且过得毫无怨言,自忖道:“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
过泸州安乐山,听说天师张道陵曾经在此小寓,所以山上的树叶都有纹如道士所篆的符。苏轼不信这些神话,他说天师早已死了,他的子孙也一样要死,岂能有神力于满山的秋叶。
江流两岸,群山壁立,这青年人站立船头眺望,风平浪静,不觉舟行,但见群山去如走马,他举起手来,想与山上的行人打个招呼都来不及,觉得新奇有趣,作《江上看山》诗: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此诗虽是少作,但已充分显露苏轼作诗已能自由表现他敏锐的观察与丰富的想象能力。在船上看到山上行人的影子,也想举手和他说说话,他开朗与和善的性格,也完全流露于此。
十月小寒,江上下起大雪来了,舟中无事,兄弟学欧阳体作《江上值雪》诗,照欧阳修的限制,作雪诗不得用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的比喻字眼,他们更加设限,不得用皓白洁素等形容词。这是一种游戏,但也是一种运用文字的训练。过忠州后,沿途独多三国时代的名迹,如至鱼腹,游永安宫,登山望诸葛亮的八阵图,看诸葛盐井,访屈原庙,作赋。抵夔州,吊刘备托孤的白帝城,都是宇宙山川与历史人物的交织,怀古吟诗的好题目。
至夔府而后入峡,首过瞿塘,两岸峭壁对耸,上入霄汉,仰视天如匹练,中贯一江,是乃三峡的大门。苏轼形容峡门的形势:“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萦纡收浩渺,蹙缩作渊潭。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群山逼阻水势,水又反激起来,狂噬山脚,水石相激,造成危险的涡流,势欲吞舟,而一舟微茫,前途难测。
过了瞿塘,经滟滪堆,全系崩山碎石积成,出水数十丈,夏秋涨水时,水又高出堆上数十丈,苏轼有赋。以后便是巫山,巫山是峡中一大县,但山隘诡怪,如石门关,仅通一人行,为天下之至险。过了巫峡,便是归州新滩,此处因山崩石裂而成,所以又称新崩滩。不但水流湍急,白浪汹涌,而且水中暗伏锐石,船触上石礁,立即沉没,每年舟毁人亡于此者不可胜计,为峡中最险之处。苏轼诗:“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都被浪冲到滩上,暴鳃而死。他们在新滩遭遇了大风雪,被迫停航三日,船上什么事也没有,只能到附近村落去走走,走到一个叫龙马溪的地方,买到了酒,父子三人就蹲在船舱里喝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