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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89)

作者:李一冰

明董其昌评苏书《赤壁赋》:

坡公书多偃笔,亦是一病。此赤壁赋庶几所谓欲透纸背者。乃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真迹在王履善家,每波画尽处,隐隐有聚墨痕,如黍米珠琲,非石刻所能传耳。嗟乎!世人且不知有笔法,况墨法乎?(《画禅室随笔》)说到运笔的方法,历来书家,多重悬腕,谓悬笔始能力聚毫端,笔笔中锋;而陈师道《后山谈丛》说:

苏黄两公皆喜书,不能悬手。逸少非好鹅,效其腕颈耳,正谓悬手转腕;而苏公论书,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此其异也。其实,苏轼这种运笔方法,却得之于欧阳修的传授,《东坡题跋》云(“记欧公论把笔”):

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方其运也,左右前后却不免欹侧;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绳,此之谓笔正,柳诚悬之语良是。使指运而腕不知,正是以手抵案、腕著笔卧的写法,书多偃笔,当是不能悬腕之故,不能悬腕,当然更不能悬肘,运笔的幅度小,放不开,所以苏轼自认他写不好径尺以上的大字,即是此故。

苏轼认为学书须以端楷为基础,他说:“真(楷)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38

关于各种书体的写法,苏轼按他自己的经验说:“大字难结密,小字常局促。真书患不放,草书患无法。……”

苏轼因以抄书习字,所以擅于写小字和行书,而自认“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与谢民师推官书》)。但是山谷说:“东坡尝自评作大字不如小字,以余观之,信然。然大字多得颜鲁公东方先生画赞笔意,虽时有遣意不工处,要是无秋毫流俗。”

一般人的见解,认为草书的功用在于简便快速,苏轼非常反对这个说法,他喜欢草书,在于草书的体势得以自由流走变化,易于发挥作者的个性,抒写作者的感情,使书法更为接近艺术的境域。所以,《再和潜师》诗:“东坡习气除未尽,时复长篇书小草。”另有《书赠徐大正》一段颇含禅意的话:

或问东坡草书,坡云:“不会。”进云:“学人不会?”坡云:“则我也不会。”39其实,他是很喜欢草书的,本意在求书写时的自由流走之乐,不在写得好与不好。有一则草书题跋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他作草书,是假借笔势的挥洒,自求创作的快乐,所以说:“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40

苏轼所谓“不践古人”者,已通古人之法而不践一家之谓,否则任性乱涂,还成什么书法,所以他说:“草书患无法。”有个黄庭坚学草的故事,可以参看:

元祐间,山谷与东坡、穆父(钱勰)同游京师宝梵寺。饭罢,山谷作草书数纸,东坡甚为称赏,旁观的穆父说:“鲁直之字近于俗。”

“何故?”山谷问。

“没有别的,只因没有见过怀素的真迹。”穆父说。

当时,庭坚心里很疑惑,不过从此也就不敢再替人写草书。到绍圣年间,庭坚谪居涪陵,才得见到怀素《自叙帖》真迹于石扬休家,借了回来,专心临摹,至于废寝忘食的地步,由此悟出草法。所以,草书要有法,也非易事。41

气势是苏轼作书的动力,因此,他有个特殊的习癖,无论写字作画,都非于酒后不可,尤其是写大字或草书,更须醉后才作。苏轼自言酒后作书的快感:“吾醉后乘兴作数十字,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42

自题草书云:“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为奇耳。”无择法师求他写大字,复书说:“吾师要写大字,特为饮酒数杯。……”若不喝酒,他即不能写字,与李廌(方叔)书说:“暑中既不饮酒,无缘作字。”

黄庭坚是目睹他此一特癖的人,记曰:

东坡居士性喜酒,然不能四五仑,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者。艺术家而有这种习癖者,不止苏轼一人。吴道子“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43。张长史的草书,苏轼称其“颓然天放,恣态自足,号称神逸”者,他也是必须酒喝够,才能写,苏轼讥评他:“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醒醉之辨。若逸少(王羲之)何尝寄于酒乎?”他不自觉察,这话也说着了自己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