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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88)

作者:李一冰

杨氏的书法,是由唐入宋的一大枢纽,而苏轼字学的基础,完全与他相同,所以庭坚每赞轼书,就常常提及杨氏,苏轼自己也说过:“仆书作意为之,颇似蔡君谟(襄),稍得意则似杨风子,更放则似言法华。”师承和气质交互影响,相辅而成一家之法,像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

“宋人尚意”,亦须至北宋中叶以后,始成风气,前于此的蔡襄,还是“笔有师法”,不能完全自由创意。欧阳修与蔡襄论书:“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尔。”其实并非“忽不为尔”,还是因为当时的人墨守《淳化阁帖》迹和古贤遗法,无法跳出唐人的传统窠臼之故。

苏轼经过初步的学书阶段后,他首先扬弃的,就是束手缚脚的石刻碑帖。他不取石刻,不临碑帖,认为书经镂刻,神气总不完全,他不要那些遗神袭貌的东西,独重古人真迹,每有所得,将它悬诸壁间,行起坐卧,随时注目,心摹手追,但求得其大意,领悟笔墨间的精神,再不措意于点画的形似。他是从学书旧法中获得解放的第一人,所以有一首《与子由论书》诗曰: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又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所以他绝不规规矩矩临摹点画,也不以一家一体为满足,而所见墨迹日益丰富,解悟也就随时增进,从此肆其雄健的笔力,千变万化,写出他自己胸中的学问文章之气。

他一面说:“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但语舒尧文有言:“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任何学问都要有根柢,要能“通”,书法也不例外。

他对专工临摹者,非常轻视。章惇元祐间被逐居颍,闲来无事,日临兰亭一本。苏轼听人传说,笑道:“工摹临者非自得,从门入者非宝,章七终不高耳。”

书须出自己意,意则包括见识学问,除此之外,还需有极其熟练的技法。苏轼少年习字,则与常人不同,他以抄经史练字,一举两得。

北宋中叶,雕版印书虽已相当发达,但像他这样一个生长眉州偏鄙之地的寒士,得书不易,还是需要手自抄写的,而这抄书的习惯,他复终生不懈,即使在黄州行年五十了,仍以抄书为日课。晁补之说:“苏公少时抄书,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后已,乃知笔下变化,皆自端楷中来。”

由此可知,苏轼抄书,不单为了便于记诵,同时亦即习字,而且习以己意为书,随时变化,因此,他的书法,时时不同,李之仪跋苏书曰:

余从东坡游旧矣,其所作字,每别后所得,即与相从时小异,盖其气愈老,力愈劲也。又曰:

东坡从少至老所作字,聚而观之,几不出于一人之手。(《姑溪集》)苏轼自跋诗卷,也说:“观此真迹,如觉伪者,甚可笑也。”则如时日久远,连他自己也真赝莫辨起来。

书法学者常将苏轼书法分为三个时期。自少至贬谪黄州以前为第一期,以学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黄庭经》为主,多写小楷和小行书,笔致华丽而刻意求工过甚;后期学颜真卿,元丰元年书《表忠观碑》,就有东方先生画赞的气象。第二期从黄州开始,历元祐一朝为止,这时期身遭挫折,以笔墨发泄感情,如《寒食帖》写得笔飞墨舞,既遒劲,又飘逸,纵横变化,痛快淋漓,黄山谷说:“此书兼有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元祐八年书《李太白仙诗》则酒酣放浪,神游八表,纯以神行于笔势墨气之间,已经到了化境。第三期则是海外东坡的晚年时期,笔力雄健无匹,纵笔所至,无不惬意,到了精纯圆熟的巅峰。

苏轼执笔近下,且取斜势,像操刀治印的姿态一样,固然有顿挫深入、笔笔有力的好处,但非正轨的执法。有人说他写字腕著笔卧,所以左低右高,左秀右枯,作戈(斜钩)多成病笔。山谷替他辩护道:“此则管中窥豹,不识大体。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

苏轼写字,爱用浓墨,墨浓必须有极大指力,才能笔不凝滞。苏轼之所以要以侧笔多用中锋,盖求力透纸背;要运侧笔,使浓墨,则又非紧握笔管的下方不可,都是互相关联的。李之仪跋《孙莘老寄墨四首》诗说:

东坡捉笔近下,特善运笔;而尤喜墨,遇作字,必浓研几如糊,然后濡染。我见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苏书真迹,幅幅都是墨色如漆,虽历千年,而光彩照人。有人评议苏书太肥,本来字肥易俗,杜甫就认为瘦字好看,苏轼不服,作《墨妙亭诗》说:“少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又云:“余书如绵里铁。”但如肥得有力,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