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人物传记 > 苏东坡新传(186)

苏东坡新传(186)

作者:李一冰

这景庐即是著《容斋随笔》《夷坚志》的洪迈,是一位学问渊博、究极群书的学者,官至敷文阁待制、端明殿学士,终亦不如苏轼记忆力的特强。《容斋随笔》里指责苏轼诗中用事错误的地方很多,也许是老吏一言的刺激使然,其实,些许小节,亦不足为大诗人病。如太后以金莲烛送他归院那一晚,苏轼连撰吕公著平章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三制,必须于顷刻之间写成,才能于当夜呈核,翌晨宣麻。而读者以为:“三制成于顷刻之间,撷史粹经,悉出吐属,可见其奋疾如风。”到底不完全是苦学所能达到的天才境界。

苏轼元祐在京师,先后不过三四年间,除奏议外,所作《内制》集有十卷,附《乐语》一卷,《外制》集有三卷,文繁体备,内容有朝廷典制、宫禁仪文、宰执恩例、馆阁掌故、寺观致祷、原庙告虔、外藩部落与边臣使客间的朝聘燕飨、抚绥存问,另有修省哀慕、节序令辰的应景文字,包罗万象,竟有八百余篇之多,可见他工作之重,下笔之快。

而且在此期间,他还有若干皇皇巨制的大文章,如二制官公祭司马光文,范镇取以志墓者;《司马温公行状》;敕撰《富郑公(弼)神道碑》《赵清献公(瞻)神道碑》《范蜀公(镇)墓志铭》:凡此皆是一代伟人,言行要作天下的模范,事功要作国史之根据的,岂是等闲文字。又如《张方平文集叙》《欧阳文忠公文集叙》,为范纯仁作其父《文正公(仲淹)文集叙》,也都关乎一代政事、文运流变发展的历史,只有苏轼才有资格撰写文章;而且在私人关系上,张方平、欧阳修、富弼、司马光对他的提掖,范镇对他的关爱,知遇之感,奖掖之恩,使他不能不竭尽心力,记述他们的事功行谊,以不朽的文章才配记述不朽的人物。

只有作诗,他自己也说:“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与王定国书》)这虽是黄州后期的话,但很明显,他的兴趣集中到书画上去后,诗情便偏枯了;同一理由,苏轼元祐在京,政务忙碌,稍有公退余闲,则朋友往来多,宴饮聚会多,谈玄说艺,把所剩的精力时间都用尽了,这段时间里,诗词方面,几近曳白。

赵翼《瓯北诗话》说得不错:“东坡自黄州起用后,扬历中外,公私事冗,其诗多即席即事随手应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烦,故遣词或有率略,押韵亦有生硬。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此其诗之易工也。”

所以苏轼元祐前期的诗作,不但数量很少,而且竟无一篇可与黄州名作相提并论的。

至于苏轼作词,历来最受批评,大抵指他以诗为词,不协音律,不可歌唱而已。南渡女词人李清照作《词论》,目空前古,持论甚严,她说:

……至晏元献(殊)、欧阳永叔(修)、苏子瞻(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不但易安居士如此说,如苏门陈师道亦言: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晚唐五代之际,词之初起,它的生命是音乐,原不过供人歌唱的艳曲,写景则不出闺阁园亭,写情则不外伤春怨别,所以填词必须协律,意境限于温柔婉约一路。

以后经过多少词家的努力,词的意境才扩大到可以抒写自我的情意,成为有鲜明个性的文学创作中之一体;但各家表现的风格,总还拘束在浓丽的色泽和纤细柔婉的意致中,跳不出这个狭隘的范围。而胡寅(致堂)《酒边词叙》说:

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这自是最高的称誉,王灼《碧鸡漫志》亦说:“东坡先生非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这便是说,苏词虽然不谐旧格律,却能创出新道路。自唐、五代以来,苏轼首先跳出向来低吟浅唱的调门,以轶尘绝俗的豪气,高唱他胸中激荡的感情。高亢处出神入天,率性而行,音韵格律再也不能约束,甚至连词调句法的限制,他也不管,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照词调应为五、四、四断句,但他写的却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依凡理,这是一阕破坏格律的坏词,但是王国维说这阕和韵词的才情境界,反而凌驾章楶原唱之上,“才之不可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