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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44)

作者:李一冰

然而,人的命运,正如他所说的,只像一片迎风起舞的弱羽,风如不肯停止,这羽毛也就静息不下来。神宗皇帝晏驾以后,中枢政治正掀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潮,太子赵煦嗣位,是为哲宗,虽然是“好个少年官家”,但当时他还只有十岁,不能亲政,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摄政,是为宣仁太后。

宣仁太后四月临朝,首召吕公著乘传赴阙,授尚书左丞,继留司马光为门下侍郎,征询人事。公著、君实两人的荐牍中都有苏轼,然而苏轼不知;太后深深记得神宗皇帝眷念苏轼的遗意,亦亟欲将他起复,所以四月中旬都中即有起用苏轼的消息。五月间正式颁发朝命,复官苏轼为朝奉郎。

宋朝官制,起复责降的罪官,亦要一步一步做,这是恢复正式官阶的第一步,然后才实授官职。在京的王巩最先得此好讯,立刻托人告知湖州的滕元发,滕就派贾收遄程前来通知。苏轼复书说:“一夫进退何足道。”读邸报,才知司马君实出山了,寄书致意,也只说:

某启:去岁临去黄州,尝奉短启,尔后行役无定,因循至今。闻公登庸,特与小民同增鼓舞而已。亦不敢上问,想识此意。苏轼仍以一介草民自居,不敢上陈任何政见,这种从容进退的风度,不是热衷爵禄的人所能想见的。

六月告下,苏轼以朝奉郎起知登州军州事。

苏轼虽然绝不愿意放弃常州的生活,然而君命征召之下,为知识分子拯物济时的责任所驱策,他不能不忍痛割舍。此后“荆溪风土”常常在他胸中萦绕,身在京中,却屡与翰林院的同僚蒋之奇、胡宗愈诸人谈说荆溪,作《蝶恋花》词: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七月至润州,许遵陪他重游金、焦二山,八月二十七日过扬州,访问接替吕公著知扬州的杨康公(景略),至石塔寺与无择道别。故黄守徐大受的弟弟大正追来送他,相见淮上,与他同行。九月抵楚州,与杨杰游,至淮口,遇大风,不能行舟,困卧船舱中,他的次子苏迨作了一首《淮口遇风》诗,他读后高兴非凡,特步原韵和作一首,有“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那样奖誉的话。不但如此,他还写信寄扬州太守杨康公说:

两日大风,孤舟掀舞雪浪中,但阖户拥衾,瞑目块坐耳。……某有三儿,其次者十六岁矣,颇知作诗,今日忽吟《淮口遇风》一篇,粗可观,为和之,并以奉呈。欣欣得意之情,宛如声口。

大风中,蔡允元来看他,临别作书相赠,有曰:

仆闲居六年,复出从仕。自六月被命,今始至淮上,大风三日不得渡。故人蔡允元来船中相别,允元眷眷不忍归,而仆迟回不发,意甚愿来日复风。坐客皆云:东坡赴官之意,殆似小儿迁延避学。……“小儿逃学”,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譬喻。

过海州,已是十月,再经怀仁而至密州。

十年前苏轼曾官密州,在州城修造一座超然台,这次旧地重游,当然要盘桓一番。现任太守霍翔,亲自担了牛酒来迎接他和他的随从一行,又特诚在超然台上,置酒款待。苏轼高兴的是“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追攀”这一份民间的热情,感慨的是时光过得真快,当年的小孩子现在都已长大成人了,自己怎么能够不老,“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超然台上还留着当年手写诗赋的石刻,又不免拂拭尘垢,手自摩挲一番。追寻旧梦,虽然惆怅多于喜悦,但是别有一种温慰,对这地方产生无上亲切的感情,所以他还建议霍太守,可以在城外筑一石埭,将北流的扶淇二水导引进来,使城郭之间能多一道溪湾,景色将会更加美好。

苏轼于六月间自常启程赴任,一路上游山玩水、访问友好,直至十月十五日方才抵达登州,这一并不太远的旅程,足足走了三个月。

不料到任只有五天,同月二十日忽又奉到九月间的朝命:

“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

又要将他召还京师去了。他很早就知道登州海上有名的奇景“海市蜃楼”,总以为既官是邦,来日方长,总可以慢慢欣赏,而且此景居常出现于春夏二季,现在时入初冬,亦不易见。不料席不暇暖,就须离去。苏轼不肯坐失这回机会,往祷于海神广德王庙,居然应验,他终于看到了虚无缥缈中的这一奇景,作长诗《海市》记其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