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廌(方叔)闻知苏轼已抵南都,即自颍州阳翟遄程前来谒见。
方叔的父亲李惇(宪仲),是苏轼的同年,虽然生前并不相熟,但知道这人“贤而有文”,不幸早逝,身后萧条,家境非常贫困。李廌向苏轼讲述这些年来的景况,说起:“我祖母边氏、前母张氏、生母马氏和先君的柩木,都还未葬。恁便怎么穷困,我也不敢沮丧,然而四丧未举,真是死不瞑目。”说到伤心处,流下泪来。
苏轼听了,心里很难过。恰巧,他有个从前在徐州交好的朋友梁先(吉老)听说他快要回常州去了,送了十匹绢,一百两丝的“程仪”来,苏轼推辞不得,就收下来全部转送了李廌,又作了一篇《李宪仲哀词(并叙)》,结尾几句是:“有生寓大块,死者谁不窾。嗟君独久客,不识黄土暖。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希望认识李宪仲父子的人,都能慷慨解囊,帮助他完成这件葬亲的大事。
张方平老病学佛,苏轼来,授以《楞伽经》,交他三十万钱托代翻印布施于江淮间,以弘佛法。
苏轼后来听从了元的意见,“印施有尽,若书而刻之则无尽”。所以不惜工力,亲自抄写经文,叫人到杭州去寻了刻工来,雕刻书版,藏于金山寺中——但是书版亦有兵燹水火之灾,世间真无常住的东西。
苏轼在南都,住了不到一个月,即元丰八年二月,朝廷告下,准了他的申请:
“仍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常州居住。”
得此,即免道路奔波,再去汝州,犹是小事,而常州住家,原是多年来的愿望,一旦竟然实现,真使苏轼欣喜欲狂。离开黄州时,曾作《满庭芳》一阕为别,现在则“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无何。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人间何事,久戏风波。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苏轼身经大难,不能不相信命运,现在只希望这一场生命里的逆流,都已过去,祈祷上苍,从此船头转向,长风万里,莫要再起风波,让他得在常州这样美好的地方,平平安安度他的劫后余生。
从此,苏轼心里充满了宁静和幸福的喜悦,有《春日》一诗,极可体味他此时闲适的心情:
鸠鸣乳燕寂无声,日射西窗泼眼明。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睡赏春晴。苏轼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唯一遗憾的是“君恩未报”,万万料不到这回“放归阳羡”,已是神宗皇帝对他最后一次的恩泽,一个月后的三月初五戊戌,这位三十八岁,英年有为的皇帝,忽然龙驭上宾,驾崩福宁殿了。
南都密迩京师,三月初六日,苏轼已闻遗诏,立即举哀挂服。回念神宗对他的知遇,对他所作种种回护的努力,心里非常痛苦,写信给同难的王巩说:
先帝升遐,天下所共哀慕。而不肖与公,蒙恩尤深,固宜作挽词,少陈万一。然有所不敢者耳,必深察此意。无状罪废,众欲置之死,而先帝独哀之。而今而后,谁复出我于沟壑者,归耕没齿而已矣。说是不敢写的《神宗皇帝挽词》,结果还是写了三首,如言:“……病马空嘶枥,枯葵已泫霜。余生卧江海,归梦泣嵩邙。”把自己身世的悲哀,归结在一片忠君爱国的情怀中,说得何等沉痛,同时并为张方平作《神宗功德疏》。
四月初,苏轼辞别乐全老人,离开南都,过楚州,再至扬州。五月初一日,往游扬州竹西寺,这是杜牧诗所谓“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的名刹。时值仲夏,天气已热,苏轼跑得累了,就在寺中休息乘凉,作了一首好诗:
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打盹醒来,身心舒泰,迤逦归去,看见有父老百姓十余人,聚在路边说笑。只见其中一人,两手加额,一脸虔诚地说道:“见说好个少年官家。”
其时上距神宗之崩,已经两个月,哲宗已经嗣立,苏轼听到老百姓那么至诚地讴歌“吾君之子”,心里非常高兴。再加自己获准常州居住,买就了宜兴的田产,虽然不能富裕,以后日子,至少可以免于流浪,免于饥寒,何况这一年淮浙间的年成,又很丰熟。这几件事,归在一起,使他压抑不住心里满溢出来的欢喜,于是续吟一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