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巩邀他住到扬州去,苏轼告诉他已买了宜兴田,并说:“非不知扬州之美,穷猿投林,不暇择木。”
苏轼不曾想到他所买下的这片田地,日后为他招惹了不少麻烦。曹姓田主卖田后,却来诈赖,诬告到官府,苏轼移牒本路转运使,请求秉公处断,事经转运使查实,曹姓卖主也招服了确是“非理昏赖”,断归苏轼,但已拖赖了七八年田租,苏轼时已在京服官,“愍见小人无知,意在得财”,不愿与他计较,仍许曹姓照原价收赎。这曹姓本图诈赖,并无能力赎田,也就无事了,后来却被御史黄庆基抓来作为诬谄苏轼侵渔民田的罪状,专章弹劾,时已元祐八年(1093),真是动辄得咎,无往而不被诬罔。22
苏轼买田事定,自宜兴再还京口,遇到故人王介(中甫)之子王洸之(彦鲁)。洸之官国子直讲时,因故得罪,亦在贬谪途中。讲起其父王介,不免勾起一连串的旧人旧事,苏轼慨然说道:
“自天圣以来至仁宗朝,以制策登科者,总共只有十五个人。在我登科之前,已经亡故五位,当时存世者,除我之外,仅有富弼、张方平、钱明逸、吴奎、夏噩、陈舜俞、钱藻,和令尊中甫先生、舍弟辙等九人。
“其后十五年间,令尊、钱明逸、吴奎、陈舜俞又先后谢世;又八年至于今日,十五人中只剩了张方平和我兄弟三人而已。
“不但人物凋零,现在连制策这一科名,也被那吕惠卿废了。……”
一种人事沧桑的迷茫,一种生死存亡的悲哀,激荡在这老少两代之间,不禁相对涕泣。苏轼作《王中甫哀辞》,却又很豁达地想开了:人,无论贤愚贵贱,死亡是一律公平的,觉得自己这无端的感伤,非常好笑。诗言:“……已知毅豹为均死,未识荆凡定孰存。堪笑东坡痴钝老,区区犹记刻舟痕。”
于是,由京口渡江,十月十九日至扬州,谒见知扬州军州事的吕公著,请教过这位富有政治经验的前辈后,即于十月十九日自扬州拜发。
第一次的《乞常州居住状》,略曰:
……臣以家贫累重,须至乘船赴安置所。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幼子丧亡。今虽已至扬州,而资用罄竭,无以出陆;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窃谓朝廷至仁,既已全其性命,必亦怜其失所。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若罪戾之余,稍获全济,则捐躯论报,有死不回。……公著设宴款待这位远客。他是前朝名相吕夷简的公子,与欧阳修同辈的人物,向以沉默寡言、态度矜重出名。苏轼在这严肃的前辈面前,当然也没有高谈阔论的机会,这顿饭吃得非常沉闷,苏轼竟在席上打起盹来,筵前歌伎在唱:“夜寒斗觉罗衣薄。”突然惊醒了的他,喃喃自语道:“夜来走却罗医博。”一脸惺忪睡态,惹得筵边群姬,无不慝笑。23
幸而酒罢,公著陪他去后园散步,有个歌姬拿出一把团扇来求他题诗,他才在挥毫落纸的兴头上,一消胸中闷气。
苏轼既已拜表乞居常州,也就中止了汝州的行程,与杜介访竹西寺,十一月间至高邮访问秦观,在秦家盘桓了好几天。直到他至淮上将去泗州时,秦观又赶来渡口送别,饮酒淮上,作《虞美人》一阕赠别: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苏轼既渡淮河,经山阳来到泗州(今江苏盱眙),其时已经岁云聿暮,一年将尽,苏轼便会同家人,留在泗州度岁。
苏轼自离黄州,这大半年来,带着一家人东奔西走,从来没有安定过一天,也着实是风尘劳苦,需要休息。所以在泗州,最使他快活的事情,是十二月十八日到雍熙塔下,和尚开的澡堂里,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苏轼作《如梦令》两阕,凡有浴池洗澡经验的人,必会觉得非常有趣,而且好像“擦背”这个行业,在宋朝由寺院经营的浴室里就已经有了。录词如下: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除夕那一天,苏轼的亲戚,现任淮东提举常平的黄寔(师是),乘船来到泗州,泊舟汴口。时正大雪纷飞,偶在船头远远望见有个人很像苏轼,策仗立在对岸,似在埠头等人的样子。过来招呼,果然是他,两人握手言欢,黄寔回到自己船上,取了扬州厨酿二樽、雍酥一奁,送到他的寓处来。苏轼得此卒岁,全家都很高兴。24作《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大表雪中送炭的情味。今录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