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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37)

作者:李一冰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黯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糟粕所存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安石原来有皇帝诏赐的一座宅邸,在金陵白下门外七里,距钟山宝公塔亦七里,故名“半山”的地方。虽是退休宰相的宅邸,周围却不筑设围墙。门下劝他,居室如此暴露,未免太不安全,他但笑而不答。每日骑匹野驴,带一两个随僮,漫游金陵各处山水名胜,南朝遗留下来的许多佛寺,逐一都有题咏,几年下来,倒已积存了很多诗稿。

后来,这位孤独的老人,不幸又害了一场大病。病后,精神体力更加大不如前,觉得自己要这空荡荡的大宅邸,实在没有用处,便把它舍作佛寺——名曰“报宁禅寺”。他则隐居钟山,闭门却扫,平常不大出门。到苏轼自黄州至金陵时,安石已经在此闲居八九年了。

当年的现实政治,曾使王、苏二人隔阂甚深,误会重重。但至罢政闲居以后,苏轼已在黄州,安石对于这位后辈的才气、学问和品格,却又非常欣赏起来。凡遇有从黄州来的人,他必定要问:“子瞻近日有何妙语?”

有一次,有人告诉他说:“子瞻宿于临皋亭,夜半醉梦而起,作《胜相院经藏记》一篇,得千余字,一气呵成,写毕,才点定一两字而已。现有抄本在船上。”

安石即请人取来。其时,月出东南,林影在地,这花甲老人,便站在屋廊檐下,就着薄暮微光,展卷细读,喜见眉宇。

“子瞻,人中龙也。不过这篇文章中,却有一字未稳。”老人读毕,慨然言道。

“愿意听听您的高见。”

“文中‘日胜日贫’那一句,不如说‘如人善博,日胜日负’。”

这话后来传到苏轼耳中,他也禁不住拊掌大笑,认为荆公确是知言。12

苏轼一到金陵,即遭殇子之痛,还来不及去晋谒荆公,荆公却已野服乘驴,到江边来看他了。

苏轼不及冠带,出船迎揖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礼岂为我辈设者!”安石洒然笑答。

这两位个性不同,但是一样伟大的人物,不论从前身在政治漩涡中,曾经有过若干是非,多少摩擦,而今事过境迁,金陵重见,则两人都已退出了那个混乱而又充满喧嚣的政治舞台,彼此皆是台下的闲人了,回首前尘,恍如噩梦。现在,悠游林下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来看待苏轼,苏轼则以前辈敬视荆公,无拘无束地晤言一室之内,不觉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悦。

王安石与苏轼,二人间另有一件微妙的关合,为两人的生、死、出身,都在同一年岁上。安石生于天禧五年(1021),苏轼生于景祐三年(1036),年龄相差十五岁。安石成进士于庆历二年(1042),苏轼为嘉祐二年(1057),同为二十二岁登第,前后相距也是十五年。最后一点,则在当时两人都不自知的,安石薨于元祐元年(1086),苏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享年均为六十六岁,辞世先后也差十五年,可谓巧极。

苏轼约期来谒的前一晚,安石和几个门下客闲谈,他问“动”“静”二字,应该怎样解释?门客回答的话,拖拖沓沓数百言,还没解说明白,安石不能满意,便说:

“等子瞻明天来时问他。”

后来拿这题目问苏,苏轼应声答道:

“精出于动,守神为静,动静即精神。”

安石为之击节称叹。13

苏轼在黄州作雪诗,有“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句,别人都不知典故出处,他二人谈到这诗时,安石说:“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眼目为银海,阁下使的是这个典故吗?”苏轼大笑称诺。退后,对安石门客说:“学荆公者,哪有像他这样博学的啊!”14荆公叫苏轼口诵一篇得意的近作,他亲笔写了,送他做纪念,又自诵诗叫苏轼写赠自己。15

他们两人,接连数日,朝夕相见,饮食游玩,都在一起。金陵太守陈睦(和叔)陪伴他们同游了蒋山诸寺,安石的门客段缝(约之)、叶涛(致远)、陈辅之等共与游宴,大家都很偷快。

老年人历经世故,大抵都会喜欢史学,安石和苏轼于纵论诗文之余,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入治史这条路上去了。安石认为苏轼是蜀人,平生纵迹又遍历中原和荆吴诸地,是重写三国史的理想人选,便鼓励他乘现在有时间来担当这一任务。安石说:“欧阳修作《五代史》而不作《三国志》,实是可惜,现在应该由你来做。”苏轼坚辞不敢,说:“作史我不内行,愿举刘道原(恕)自代。”16从覃心著作又谈到安定生活的重要,安石就举自己旧作《读蜀志》一诗为证,他说,三国的刘备曾对许汜说:“人该忧国忘家,不应求田问舍。”安石不以为然,曾作翻案文章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