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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36)

作者:李一冰

当地的奉议郎方彦德,家藏一方龙尾大砚,他说:“阁下倘能作一诗,稍解前语,即当将此大砚奉赠。”

苏轼果然作了《龙尾砚歌》,得到了这方歙砚。又将郭祥正送他的铜剑换了张近(几仲)的龙尾子石砚。

唐坰送他张遇墨半丸,张遇是李廷珪、李承宴后一人,苏轼珍视之为“乌玉玦”。老朋友孙觉(莘老)上年与李常同时被召至京,任太常少卿。初入经筵,例有文房之赐,莘老不善书法,佳墨名笔对他都无用处,便转送了苏轼。苏轼得到,不啻贫儿暴富,作诗四首为谢。苏轼此时,漂泊江淮,穷无所归,却亟亟于求砚弄墨,说是个人的爱癖,也只有深怀艺术感情的人,才能有此近于沉迷的嗜好。

然而,苏轼全家这段长江上的旅程,恰在六七月间铄石流金的大热天,日晒船蓬,水蒸炎暑,生活在这小小船舱里,长达两个月,怎能不人人生起病来。最先病倒的是王夫人,答袁真州书:“某到金陵一月矣,以贱累更卧病,殆不堪怀。……”他自己的疮毒也复发了,与文玉帖说:“某到金陵,疮毒不解,今日服下痢药,羸乏殊甚。……”11

在这种情形下,身体的抵抗力很重要。老年人抵抗力弱,所以病了。初生的婴儿,抵抗力更弱,侍妾朝云所生的遯儿,还不满十个月,禁不住湿热夹攻,于七月二十八日一病殇于金陵舟次。

老年丧子,本是人生一大苦事,苏轼痛悼不已,只归咎于自己的恶孽,连累了这个孩子,不得长大。亲自将他抱去金陵埋葬,葬后,双手空空回来时,一路上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朝云,这个失去爱子的年轻母亲,更是整日整夜,只伏在床上痛哭,遯儿是她唯一的命根子,口口声声要和这个孩子同去。突然失去婴儿吮吸的乳房,涨满了乳水,溢流出来,湿透了床褥,他穿的小衣裳,还挂在衣架上,令人触目心伤。苏轼没有办法安慰她,作《哭子诗》曰: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返,一恸送余伤。苏轼很奇怪,人生梦幻一场的了悟,早有认识,何以事到头上,仍然一点都想不开,啮心的痛苦丝毫解脱不得。正如平日储藏药物已如山积,一到疾病上身,仍然觉得无药可医,听任这把“恩爱”的利刃,来切割老人的肝肠。

苏轼只想大哭一场,把所有的悲哀一齐发泄掉。

三 金陵谒荆公

王安石于熙宁八年(1075)二月,东山再起,复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年四月,进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再度拜相。这时候,神宗对他虽然敬信不衰,但政治大环境,对他先已造成的“亲友尽成政敌,谤怨集于一身”的情况,并不因为中间稍稍间歇而有任何改善。另一意外,他的还朝,反而见忌于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吕惠卿,认为安石再相,挡了他的锦绣前程,遂欲力闭其途,只要可以为害安石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利用献《流民图》的郑侠狱案,害安石之弟安国。更将安石给他的私书,中有“无使齐年(指冯京)知”“无使上知”语者,密呈神宗,动摇皇上对他的信心。安石一则痛心于他的新政措施败于群小之手,事功渺不可期;再则又很悔恨于“智不足以知人,而险诐常出于交游之厚”。失望之极,屡屡上章求去,无奈神宗总是不许,甚至诏令“勘断来章”,以示挽留的坚决。

不料再相的翌年,安石最得力的长子王雱(元泽),竟以三十三岁的英年,忽患背疽而死。遭遇如此,安石悲伤不堪,万念灰灭。决心摆脱政柄,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萧然归隐金陵。

一个政治家,一旦从热烈的政治生活中冷静下来,不免回顾生平,牵扯出种种前尘往事,常为自己作下一个残酷的结论。安石自嗟这一腔救国救民的抱负,何以竟不为当代的先达和老成所接纳,血心创造的种种新政措施,又不能获得大部分正人君子的合作,孤军奋斗勉强打下的一点新政基础,而又后继无人,是不是他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无情的东流,将来历史上又将如何描画他呢?他不能为同时代的人所了解,怎能避免后人的曲解或歪曲?一向强硬的安石,也不禁惶惑起来,一种突然产生的孤高的寒意,侵袭着他;一种无助的失落和悲哀,淹没了他。当时所作七律一章,意境竟已非常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