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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35)

作者:李一冰

东坡北归过南都,其人已归张乐全之子厚之恕矣。东坡复见之,不觉掩面号恸,妾乃顾其徒而大笑,东坡每以语人,为蓄婢之戒。古人本将姬妾视同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将她遣去或赠人,何况时在君猷身后,苏轼没有理由“掩面号恸”,除非他心里还有一份难忘的旧情,面对胜之嬉笑自若,毫无情意的态度,使他借君猷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作《西江月》(姑熟再见胜之,次前韵)一阕以寄慨:

别梦已随流水,泪巾犹浥香泉。相如依旧是臞仙,人在瑶台阆苑。花雾萦风缥缈,歌珠滴水清圆。蛾眉新作十分妍,走马回来便面。过姑熟堂下,苏轼偶读当地所印的“李白十咏诗”,不禁抚掌大笑道:“伪作败露了,岂有李白作这等诗!”后来听说王安国曾在秘阁中见过李赤集中有此诗。赤自比李白,所以名赤,据说为厕鬼所惑而死。苏轼说:“今观此诗止如此,而以比白,则其人心恙已久,非特厕鬼之罪。”9

苏轼观察敏锐,感觉力很强,并非完全是天赋,大部分得之于凡事认真的态度,对于浮夸、作伪的事,落在他的眼中,一点也不肯含糊,亦不肯人云亦云。游石钟山,他对那出于自然的天籁,非拏舟夜探,寻出根底不休;《姑熟十咏》伪诗,他不肯读过抛开,悻悻于赝物李赤;游庐山,在陈令举的《庐山记》中读到徐凝的瀑布诗,非但訾为“至为尘陋”,更讨厌他伪作乐天诗称羡此句有“赛不得”的这种谎话,不惜作诗痛骂:“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这些都是小事,然而十足表露苏轼求真求实的真性情。

苏轼在当涂,往访诗友郭祥正(功甫),这郭功甫于熙宁年间即以殿中丞致仕在籍,不大乐意做官,而以诗闻名,梅圣俞推誉他为“太白后身”。

苏轼在郭祥正醉吟庵里喝酒,酒后兴发,索笔濡墨,就在他家髹漆屏上,画了一幅竹石,醉墨淋漓,大气磅礴。祥正无意得此,喜出望外,立刻送他两支家藏的古铜剑。苏轼复诗为谢,才将何以当时有非“挥洒云烟”不可的冲动,解释出来道: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苏轼写字作画,大抵都在醉后,这是他自不讳言的癖性,生活中激越起伏的情感与艺术冲动相结合,借着痛快的笔墨,发泄他的感情。所以,此诗是苏轼画论的基础,此画则是苏轼盘郁胸中的块垒。

人在世间,处处受着束缚,步步似有荆棘,聪明过人,才气愈大者,他所感受的压迫,当然也更深更重。郁闷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唯有借着酒醉,才能脱出尘俗世网,把自己暂时解放一下,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即是此意。酒精的力量,是一种刺激,平常人可以借此灌夫骂座,可以醉后痛哭;而艺术家者,则以笔墨这种工具,以借醉得全的天真,写出他沉积胸中的块垒。满纸淋漓的醉墨,往往是诗人无所皈依的沉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都一样是精神发泄的产品,都一样是性灵的呼号与怒吼。

苏轼这幅郭家漆屏上的醉画,在他的朋友中印象很深。苏轼殁后,黄鲁直于崇宁元年(1102)在荆南作诗曰:“郭家髹屏见生竹,惜哉不见人如玉。”李端叔(之仪)更深入了解此画作者当时的心境,次韵诗曰:“大枝凭陵力争出,小干萦纡穿瘦石。一杯未釂笔已濡,此理分明来面壁。我尝傍观不见画,只见佛祖遭诃骂。人知见画不见人,纷纷岂是知公者。”画中重要的是作画者的精神,不是笔墨。所以端叔看这画,竟然不见画面,但看入画里的“芒角”和“槎牙”,而为之震栗:“汗流几案惨无光,忽然到眼如锋铓。急将两耳掩双手,河海震动雷电吼。”10

一个惯弄笔墨的人,无不讲究使用的工具,癖好文房用品,苏轼更不例外。黄州文化落后,苦无笔墨,他作诗说:“我贫如饥鼠,长夜空咬啮。瓦池研灶煤,苇管书柿叶。……”所以一旦身还江淮,到了当涂,他即热烈寻求仅次于广州端石的歙砚。不料他又遭遇了一次小型“笔祸”。

苏轼曾作《凤咮石砚铭》,中有“苏子一见名凤咮,坐令龙尾羞牛后”句。其实龙尾是歙砚中的上品,曾为南唐李后主所爱用,石质紧密温顺,扣之声如玉振。所以歙人认为他的品评不公,便赌气说:“您既自有凤咮,何必再求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