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奉新,先派人送信给苏辙说:“已至奉新,旦夕相见。”将至筠州前,又写了《将至筠,先寄迟、适、远三犹子》那篇长诗,说他“露宿风餐六百里”,明朝虽然已可走到高安的南(蜀)江了,但是“念汝还须戴星起”,充分写出了他当时的兴奋和热望。距高安二十里,苏辙等已在城外建山寺迎候了。
苏辙在筠州,交游寥落,常相往来的,仅有洞山和云庵和尚、黄蘗的道全禅师和圣寿院的蜀僧有聪禅师。在接信之前几天的晚上,云庵和尚梦与苏辙及有聪禅师,三人一同出城去迎接五祖寺的戒禅师,醒后觉得奇怪,一早便来告诉苏辙。话未说完,有聪禅师却也来了。
苏辙迎上去,大声对他说道:“他正与洞山老师说梦,您也是要来说梦吗?”
“夜来,正梦到我们三人同去迎接五戒和尚。”有聪禅师说。
苏辙拊掌大笑,说:“世间果有同梦的事,真是奇怪!”
过不几天,苏轼的送信人到了。苏辙、云庵二人大喜,及期,雇了竹轿,出城二十里至建山寺等他。
苏轼到了寺中坐定,兄弟久别重逢,一时不便说话,苏辙就各将前些日子所做的梦说给他听,不料苏轼听后,说出一段故事来。
“我八九岁的时候,常常梦见自身是个和尚,往来陕右一带。还有先妣孕我时,曾经梦见一个和尚要来我家投宿。还记得这和尚身材瘦长,瞎了一只眼睛。”
云庵大惊道:“戒和尚是陕西人,瞎了一眼的。晚年弃五祖寺来游高安,终于大愚。从现在倒数上去,恰恰五十年。”
苏轼这一年是四十九岁,大家相信五戒禅师是他的前身。苏轼自己也很信这话,至元祐中,在京城给云庵和尚写信,还说:“戒和尚不识人嫌,强颜复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砺,使还旧规,不胜幸甚。”6
不但如此,自是而后,苏轼常穿衲衣,甚至将朝服套在衲衣外面,穿了就去上朝。那时候,哲宗皇帝还是十几岁的小孩,眼睛尖,好奇心重,他看得很奇怪,便问右珰陈衍道:“苏轼衬在朝章里面的是什么衣服?”
“是道衣。”陈衍回答。
哲宗听了一笑。7
苏轼来了,被款待住在苏辙家厅堂前厢的东轩里。
说到苏辙的住处,比黄州的临皋亭还不如。他刚到高安时,就住在盐酒税局里,屋在江边,常遭水淹,而且敝旧不堪。后来乞得郡守的许可,才借到部使者的府邸暂住,仍然是一所东倒西歪的破宅,他自己用木头来支撑欹斜,土补圮缺,才勉强可住。只有厅堂外那间东轩是自己新造的,还在轩前手种了两株松树,百来株绿竹,算是最富情调的一间居室,现在用来招待老兄。
苏辙在高安的生活,远不如苏轼在黄州那样闲适。这盐酒税的差事,原来有三个人在做,苏辙来后,另外两个人适皆罢去,从此不再补人,一切琐事都压在苏辙一个人肩上了。早晚上下班,中间隔着一条江水,都须坐船摆渡,自作诗说:“朝来榷酒江南市,日暮归为江北人。”已够奔波劳苦了,何况他还必须整天坐在市场中,鬻盐、沽酒、秤量猪肉和鱼鲜,与那些市侩贩夫争论斤两,计较锱铢,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直要等到天黑了,才能收拾税场,关门渡江回家。回到家里后,他已筋疲力尽,昏然就睡。等他一觉醒来,天也亮了,他又得再赶到江南去做同样的琐事。所以虽然造了这间东轩,并没有时间来享受,自言:“每旦暮出入其傍,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8
这次苏轼远来,才真派上了用场。
这是苏氏兄弟黄州别后第一次重逢,而且是与他全家人的合聚,他们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讲眉山家乡土话,做家乡点心“水饼”来吃,毫无拘束地说笑话。
苏轼最关心的是他的三个侄子,他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十多年前,时在济南,老三虎儿(苏远)出生还不久。现在老大阿梁(苏迟)年已弱冠,和老二阿罗(苏适)都已长大得能够高谈阔论了,连这最小的幺儿也已十一岁,开笔学习作诗了。他很高兴几个侄子都已长那么大,给他们写“别诗”,自问中夹着甚深的感慨(《别子由三首兼别迟》):
两翁归隐非难事,惟要传家好儿子。忆昔汝翁如汝长,笔头一落三千字。世人闻此皆大笑,慎勿生儿两翁似。不知樗栎荐明堂,何似盐车压千里。苏辙的公事,无人替代,甚至端午节那天,他仍然要去鬻盐沽酒,所以,苏轼只得带了三个侄子去玩了一趟大愚山的真如寺(这大愚山就是五戒和尚圆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