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溪,水深石怪,春夏之间,山泉汹涌,湍流甚急。这一晚,苏轼在枕上,就听着虎溪淙淙的水声,山鸣谷应,彻夜不绝。恍惚之间,他觉得庐山这片山色,岂不就是《法华经》上说的,世尊菩萨所现示的清净法身,庄严妙相。若然,则这片彻夜不绝的水声,即便是遍覆三千大千世界的广长舌,日夜不停地在念着佛偈。以溪山见僧之体,以广长舌、清净身见僧之用。苏轼崇敬常总长老的高洁,就将这份“东林夜怀”,作成一首小诗,赠与常总: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最后由东林长老陪往西林寺。苏轼一路观察山景,峰峦重叠,不但距离远近,形势向背,各有不同的容色,而高低起伏,姿态互异,更是变化无穷。苏轼这几日来,看山所得,不仅是美感上的享受,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一重解悟,得到了一重隽妙的见知。《题西林壁》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黄山谷读了此诗后,说:“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其实,这首小诗,千余年来,成为家喻户哓的名言,并不因为它于文学上有何特别优异的表现,也算不得是禅门的机锋,苏轼只是拿庐山的变化来印证一个人间的认识,然而,即此认识,便是无上智慧。
人们所见事物,往往只从自我的感觉出发,把自我的心作为衡量世间事物的标准,因此,所见事物,便无可避免地着上了主观的色彩和感情。譬如杜甫诗说“感时花溅泪”,只因他自己在感伤时事,所以觉得花也陪他溅泪,如由另一个登徒子来看这同一朵花,也许他所见的正是“露滴牡丹开”的好景。
所以出于我们感官上所见知觉闻的一切事象物相,并非事物本身的真实,只因人们惯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一切看法想法,都难摆脱自私的成分,即“身在此山中”这一大魔障,造成主观的蔽锢,说是我所见的庐山,事实上只是透过庐山看了他自己。世人都以如此“自我中心”的虚假认识,做“自以为是”的价值判断,因此造成这个现实世界中无穷的冲突与祸患。
世人在这个自我中心的笼罩下,以为万物皆须为我,花须为我娇艳,山亦为我作态。其实,这不是“认识”,只是我的幻觉,一旦这种幻觉破灭的时候,人类的命运,就只剩下一大堆的虚空和痛苦。
苏轼能够离开“身在庐山”的立场,来看庐山,便是他的绝大聪明。他能以平等心来看庐山,使我与山,山与我,一体俱化,共同成就万物与我一体的理想生命,创造有情的世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苏轼此日,真能观山,他所看的,不仅是诗的山,画的山,更重要的是大自然给他的一重解悟,由这虚舟触物的解悟,得到精神生活与大自然圆融一致的享受。
游毕西林寺,一僧二俗,就从岭北云峰,洒然下山了。
二 访弟·殇子
苏轼谪至黄州的第三年春四月,他的老友杨绘(元素)因举荐属吏王永年,被台谏纠弹,贬官荆南节度副使,乘这机会曾到黄州来看望过他。当时杨绘还对苏轼提起十年前,他接替陈襄来知杭州时,苏轼赠词《醉落魄》中有“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的句子,不料正应验了今日两人相同的命运,成了“语谶”,相与感叹良久。
这次游罢庐山,还至九江,苏轼才得到好消息:上年(元丰六年,1083)十一月皇帝南郊祀天于圜丘,大赦天下,杨绘亦援恩例起知兴国军,已至任所。苏轼感念他们之间的友谊,不惜从九江原路折回到与武昌甚近的兴国去看望杨绘。
然后,苏轼一人再自兴国陆行,径赴筠州去看他的老弟。过瑞昌,自言“溪上青山三百叠,快马轻衫来一抹。……”(《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诗),这时候天气尚不太热,旅途还算轻快。五月一日至建昌,途遇苏辙的女婿王适(子立),再至永修,访问了李莘(野夫)、李常(公择)兄弟的故居,因为屋主久已不在,似已十分荒败。当时李常已离开舒州,在京做礼部侍郎,李莘亦官于他处,所以诗说:“何人修水上,种此一双玉。思之不可见,破宅余修竹。”他怀想故人,只是:“我来仲夏初,解箨呈新绿。幽鸟向我鸣,野人留我宿。徘徊不忍去,微月挂乔木。”一种朋友契阔的怀念,更加深了他在流浪中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