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平早已非常器重苏轼,当苏洵与他商量:“打算命二子在蜀先应乡试,如何?”方平说:“使从乡举,是乘骐骥而驰闾巷,未免大材小用。朝廷设六科,所以拔擢天下的青年才俊。你的两个儿子,使从六科之选,恐怕还不够骋其足力耳!”
于是,苏洵决定赴京。嘉祐元年春先过成都,携苏辙谒张。直到这个时候,苏洵的荐状还是没有消息,显然已被当局借口检核资格,搁了下来。方平愤然道:
“吾何足为重,进退天下士,固永叔之责也!”
欧阳修(永叔)时为翰林学士,以爱才若渴著誉天下,所以张方平认为只有介绍苏洵给欧阳修认识才有用,虽然他与欧阳修曾有芥蒂,但仍硬着头皮写了一封非常恳切的介绍信,要苏洵赴京面谒。
张方平和欧阳修从前政治立场不同。庆历初年,韩琦、富弼、范仲淹当国,颇欲有所作为,欧阳修时为谏官,站在他们这一边,尽力协助,遂与宰相吕夷简那一派的人发生摩擦,引起政见之争,结果是两败俱伤,皆在“朋党”这个帽子下被罢了官。张方平后来做御史中丞时,曾就这一旧案,力加抨击,二人因此交怨,久未通问。但是张方平为不埋没苏洵,毅然写信给欧阳修,固然难得,而欧阳修也并不因是张方平介绍,便漠视这个人才,这种风度,求诸后世,几已不易再见了。
于是,三苏决定于是年三月赴京应试。
这期间,苏家的经济情况已不甚好,老苏计划出行时,家计煞费周章,所谓“一门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口,为行者计则害居者,为居者计则不能行”。踌躇好久之后,苏洵想到贩夫走卒还能左提妻、右挈子地奋身远行,他又何独不可?毅然决定了行计,留在眉山的这个十余口人的家庭重担,就完全落在忧伤的程夫人一个人肩上了。
古道热肠的张方平,还资助了老苏旅费。
七 登进士第
嘉祐元年(1056),暮春三月,三苏父子启程北向嘉陵江畔的阆中,自阆中登终南山,走上褒斜谷迂回曲折、高悬天际的古栈道。此乃川陕间的交通要道,南褒(褒城县)北斜(斜谷,在眉县西)两座山谷,壁立千仞,中间万丈深坑下一道褒水,哗哗流过,沿途古木阴森,难见天日。这条凿石架木的栈道,秦时即已开筑,古道斜阳瘦马,实是一场艰险的行役。
至横渠镇,兄弟同游了名为崇寿院的那座古庙,然后来到凤翔。原期在此好好休息一下行脚,不料凤翔的驿舍年久失修,破落得不能留宿,懊丧之下,只得将就在“鸡声茅店月”的小客栈过了一夜。再经大散关而至关中,苏轼在关右见有一首题壁诗:“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却将旧斩楼兰剑,买得黄牛教子孙。”心里生出一种无端的向往。但是人生自有使命,既然读书求仕,便须把责任尽了,才能寻求水竹村居之乐,心里不免怅然若失。
东向而至长安,行至二陵间(葬夏代帝王的南陵和葬周文王的北陵),作为乘骑的马匹,因过分疲惫,病死中途,只好骑驴而至河南洛阳以西的渑池。渑池是战国时代秦王大会诸侯,逼赵惠文王献出和氏璧的名城。三苏到此,疲乏不堪,就借了老僧奉闲的僧舍歇脚。这老和尚照顾周到,兄弟俩都在寺壁上题诗留念。
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到得京师,已经是榴花照眼的五月间了。父子三人,寄居于兴国寺浴室长老德香的院中,侍者惠汶招呼他们的起居。
这一年的四月,河北发生大水,商河泛滥成灾。五月间京师又大雨不止,京畿的蔡河夜决,河水一直冒上岸来,泛滥入城,大水涨到与安上门的门关相齐,城南全部浸在水里,公私屋宇数万栋都被大水冲坏。六月间连地基很高的社稷坛都淹了水。苏轼等来时,看见沿河两岸,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锄头畚箕之类的工具,县衙门里日费千万,忙着征召民夫来抽水,沿途数十里,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七月,大雨虽止,而京城内繁华的九陌通衢,竟已完全看不到车马的影子,路上到处都是小艇,在浊水里划来划去。有天晚上,苏轼独自一人走上大内正对面的龙津桥上观看夜市,虽然仍是满街辉煌的灯火,却照耀在黑黝黝的脏水面上,像无数蠢动的金蛇,抬头上看,则星寒月皎,一片凄清,这岂是繁华的京城?宛然为江湖水乡的风貌。“独立市桥人不识,万人如海一身藏”,苏轼心里有无限的寂寞、无限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