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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08)

作者:李一冰

若问我贫天所赋,不因迁谪始囊空。然而,做官的人一经谪放,便只有一份微薄的实物配给可领,正常的俸禄都没有了。苏轼初来黄州时,曾就手上仅有的一点现款,照最节俭的生活估计,约可支撑一年。预算得一点不错,只恨日子过得太快,忽已到了元丰四年,手头就渐渐感到拮据起来。大江风月,岂可疗饥?何况贬谪这种惩罚,是没有期限的,茫茫前途,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轼面对生活压迫,希望能够自有一块土地,不辞劳作,就在黄州做个躬耕自给的农夫也好。

心里这个计划,幸得二十年前在京城熟识的穷朋友——杞人马梦得,到黄州来看他时帮忙实现了。

梦得原来在太学里做“太学正”的官,只因苏轼在他书斋壁上题了一首杜甫的《秋雨叹》诗,深受冲击,决心辞官14,跟着苏轼到凤翔去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以后浪迹江淮,却仍一无遇合,白首穷饿,而骨气依然铮铮如昔。

这次遄程到黄州来探望失意中的老朋友,却为他做了一件大事,向当地政府请领到一片废弃的营地,可以辟作农场。

苏轼说马髯之穷,有曰:

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东坡志林》)对马髯这个朋友,苏轼总觉抱愧,因他跟从苏轼二十年,日夜盼望轼能显贵,就可分点钱给他去“买山终老”,而今,苏轼反要借重他请领的土地来耕作谋生。

这块土地,坐落于州治之东一百余步的山麓,先前做过营地,面积约有五十余亩。范成大《吴船录》记其亲访该地,所见形势:

郡东山垄重复,中有平地,四向皆有小冈环之。陆游《入蜀记》所见东坡,更为详细,如云:

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龟头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是为雪堂。……又有四望亭,正与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从这两家实地观察所记,地在黄冈东城门外,是个四周冈峦起伏中间一方五十亩大的平地。久是茨棘瓦砾之场,何况山地本来贫瘠,少有农作价值,除了自认为无所逃于天罚的苏轼,谁还愿意花那么大的开垦工夫,做十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傻事。这年夏天又逢干旱成灾,苏轼面对这一片颓垣草棘、满目瓦砾的荒地,不禁释耒而叹。

苏轼周览全境,先按地势高下,在心里画好了一个蓝图。较低的湿地,种植粳稻;东面平地上种枣树和栗树。住在对江的同乡,已经应允送他桑树和果苗。本来还想种片竹林,但恐竹鞭在地下横生漫长,会妨碍别的作物,只好作罢。

他要预留一角眼界最佳的空地,等有余力时造幢安家的宅子。目前,第一件事是叫家僮先将地上的枯草烧掉,才能垦地。

不料枯草烧尽处,发现有口暗井。水在农作上是个非常重要的资源,这真是喜从天降,苏轼兴奋得嚷道:“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苏轼在那块荒地上亲拾瓦砾,自种黄桑,虽然辛苦,但他心里则甚为满足,“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他要独立生活,果然老天也帮他。久旱之后,一夜忽尔大雨,次日早晨便发现岭背有道微泉,穿城直达柯氏坡,循着旧渎流经苏轼那块园地,到柯氏林园附近,汇为十亩方圆的池塘,池里盛产鱼虾。他寻视水路,发现沿着沟边长满水芹菜的宿根,大为高兴,因为他已想起一道家乡风味的菜式来了——芹芽脍斑鸠,不禁食指大动,朗吟道:“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这种辛苦的垦殖工作,能够帮苏轼忙的,除了马梦得外,也只不过潘丙、郭遘和古耕道这三个黄州新知。等到垦成田地,可以开始种植,则时入深秋,种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先种麦子。却喜不到一个月工夫,地上已经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麦苗,当地的老农忠告他道:“麦子的苗叶,不能发得太茂盛,你要收获好,必须时常放放牛羊。”他回答说:“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麦子种成功了,于是他便从记忆里搜索从家乡得来的农家知识,想象明年春天如何插秧种稻,以及秋收冬藏的快乐,“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其后,于稻麦之外,并种黄桑三百棵,枣栗树各若干棵。他的老友李常任淮南西路提刑,居官安徽霍山,闻说苏轼在黄州经营农场,特地送他一批柑橘树苗,他便遐想《橘颂》中“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的美景,要将它种在屋畔篱落。又作诗向大冶长老乞讨桃花茶的种子来种,茶能消食,所以自嘲道:“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