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朋友
苏轼未到黄州前,最大的心事是“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幸而他有泛爱世人的性分,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10无贤不肖,都能欢然相处。所以到黄州未久,他就逐渐有了新交,有了重逢的故友。在他寄住定惠院之初,首与著作佐郎、新任监黄州酒税的乐京相识,吟诗饮酒,这是苏轼在黄州的第二个游伴。乐京于熙宁初年,为了反对助役法被撤了县令职,潦倒十年,这次到黄州来也还不久,两人都是因政治观念遭逢时忌的失意人,很快产生了友谊。
不久,有侨寓武昌车湖的同乡犍为王齐愈(文甫)、齐万(子辩)兄弟来访,危难中得见乡人,苏轼非常感动,后来自记其会晤情形,却是一篇绝妙的小品11:
仆以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时家在南都,独与儿子迈来,郡中无一人旧识者,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余日,有长髯者惠然见过,乃文甫之弟子辩,留语半日,云:迫寒食,且归东湖。仆送之江上,微风细雨,叶舟横江而去。仆登夏隩尾高丘以望之,仿佛见舟及武昌,步乃还。尔后遂相往来,及今四周岁,相过殆百数。……王家原是蜀中大地主,富有且慷慨,先世不知何故,远戍黄州,于是齐愈兄弟便落籍于此,把家中部分藏书都带了出来。苏轼每次过江去,都以王家为居停,他们杀鸡置酒地款待他,谈得迟了,不便过江,就在他家寄宿。
第一个从外地到黄州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是杜沂(道源),杜的儿子孟坚在武昌做官,他来探亲,不避时忌,带了特产酴醾花菩萨泉来黄求见,苏轼有如身在空谷而闻跫音,心里感到分外温暖。《致道源秘校书》中,特别强调这一点。如言:
谪寄穷陋,首见故人,释然无复有流落之叹。衰病迂拙,所向累人,自非卓然独见,不以进退为意者,谁肯辱与往还?每惟此意,何时可忘。最重要的是他结识了三个本地朋友,虽说是市井中人,但比一般士大夫更讲义气,肯为朋友卖力,苏轼在黄州五年,得到他们的照顾不少。三人中最先认识的是潘丙,字彦明,在对江樊口开个酒坊,虽然本是考不上进士的举人,但已绝意功名,卖酒为业,几乎无日不和苏轼相见,他哥哥潘鲠、弟弟潘原也都与苏轼成了朋友。鲠子大临(邠老)、大观,都是后来江西诗派的大将。
由潘丙介绍,所结识的另两个市井朋友:一个古耕道,新平人,苏轼虽然说他椎鲁无文,但却真诚纯朴,喜欢揽些地方公益事情来跑跑腿儿,人头很熟;还有一个叫郭遘,字兴宗,原籍汾阳,自称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裔,现在西市卖药。酒和药草都是苏轼平生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地和他们做了好朋友。苏轼后来开辟东坡时,得到这几位本地朋友的帮助很大,有诗记之(《东坡八首之一》)曰:
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家有十亩竹,无时容叩门。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餐。可怜杜拾遗,事与朱阮论。吾师卜子夏,四海皆弟昆。在士大夫中,苏轼最敬爱的那位刺血写经、毕生寻母的大孝子朱寿昌,当时恰在大江对面的武昌任鄂州太守,苏轼得住临皋亭,就是寿昌的帮助,尔后他更时致包馈遗,信使不绝。苏轼闲居无事,乘船到武昌去玩,访王齐愈兄弟外,经常做这位鄂守的座上嘉宾。
苏轼因寿昌联想起那个杂治诗狱的李定来,《东坡志林》有一则云:
蔡延庆所生母亡,不为服久矣。闻李定不服所生母,为台所弹,乃乞追服,乃知蟹匡蝉緌,不独成人之弟也。是时有朱寿昌,其所生母三岁舍去,长大刺血写经,誓毕生寻访,凡五十年乃得之,奉养三年而母亡,寿昌至毁焉。善人恶人,相去尔远耶!余谪居于黄,而寿昌为鄂守,与余往还甚熟,余为撰梁武忏引者也。苏轼来时,寿昌托岐亭监酒胡定之送来羊面酒果一大堆,因此就与这位藏书甚丰的胡掾结识了。那个时代,借书很难,逐客求读不易。这也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苏轼是个好动的人,朋友往还,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又不大喜欢和家里的妇人们说话。还有一个与苏轼同时代人的记录说,自古功名之士,大都好动,不但勤于事业活动,就是平居无事,也一样静不下来。举例说,王安石、苏轼都是如此:安石平生,不喜欢坐,不是睡觉,就往外跑;苏轼也是这样,每天早晨起来,假使没有朋友来看他,就自己出门去寻访别人,倘或这一天没有客人来,自己亦无人可访时,就整日恹恹如病,毫无精神了。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