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黄州知州官邸数百步,少西山麓有一片壁立的断崖,传说是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赤壁,断石堆云,惊涛裂岸,风景最是优胜。是年八月六日夜间,天朗气清,他兴致特别好,便带了苏迈,划只小船,第一次夜游赤壁,其时适有杭州的辩才、参寥两位僧人所派的使者来黄州向他问候。游罢归来,他即乘兴写了一篇非常美的短记,当作复书,寄与参寥:
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寥遣人致问。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秦观)也。自此,每遇风日晴和、江面浪静的日子,他就常常独自划船到那儿去捡沙滩的细石子。这地方的细石,往往温莹如玉,有深浅红黄各色,或有细纹如人指纹者,非常可爱。自己捡拾不足,又用饼饵换取这一带孩子们所拾来的,一共搜集了二百九十又八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用古铜盆盛起来,注入清水,色彩缤纷,苏轼称之为“怪石供”,赠予在庐山归宗寺的了元禅师,这了元即是后来的佛印和尚,他们间的缔交似即在此时期。
苏轼在黄州最爱这个地方,数游之后,曾作《赤壁记》一篇,此为后来名作前后赤壁二赋的滥觞。
当一个人在行为上或意识里,一点也没有罪过的自觉,而忽然遭逢横祸时,就无法拒绝“命运弄人”的观念。命运这个观念,可以做受难者的精神避难所,相信命运就能相信宇宙确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具体而微的表征,即是世俗所说的“鬼神”,苏轼此时此际,乐于谈狐说鬼,并非是不可理解的迷信。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
正月望日,作豆糜以祀门户。先以柳枝插门,随枝所指,以酒脯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其夕,迎子姑神以卜。这不但是荆楚地方的迷信,而且已经成了当地的节令行事。苏轼有个黄州新识的朋友潘丙来告诉他:本地有家郭姓侨户,扶乩降神最称灵验,苏轼还在来黄途中的这年正月十五,神已透露消息说:“苏公将至。”到了次年正月十五,苏轼便约潘丙陪他同去郭家参观。降坛的乩神,名叫何媚,字丽卿,莱阳人,生为寿阳李景之妾,被大妇于正月十五夜暗杀于厕所,天帝悯怜她,命为厕神。有问必答,如响斯应。她居然知道苏轼已经在座,乩言:请苏公稍留,她将赋诗作舞娱公。一霎时作诗数十篇,不但敏捷立成,而且皆有妙思,杂以笑谑。苏轼问:“某欲做一黄州百姓,可乎?”
神在粉盘上写出一首绝句:“朝廷方欲强搜罗,肯使贤侯此地歌?只待修成云路稳,皇书一纸下天河。”
再问:“予欲置一庄子,不知如何?”
神答:“学士功名立身,何患置一庄不得。”
子姑神也很好名,在应歌作舞后,再拜以请道:“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
苏轼果然为她作了《子姑神记》。
另有一次,他去汪若谷家,看箕帚穿上衣服的子姑,自称天神李全,以箸为笔,置笔口中,书写篆字。字虽不可识,但苏轼还是赞他“笔势奇妙”,为作《天篆记》。
郭家观乩后数日,苏轼到岐亭去看望陈慥,须在途中过夜,乃宿于团风镇,梦见一个和尚,破面流血而来,好像有话要讲,但又不说。醒来,不明何兆。到了岐亭,将这夜梦告诉了陈慥,次日与他相将入山,半路上见一庙宇,中有古塑阿罗汉一尊,仪状甚伟,但面目为人弄坏。苏轼还不曾联想到昨夜的梦兆,陈慥已先悟到:“这莫非就是你所梦见的和尚吗?”苏轼后来就将这尊罗汉运回黄州,嘱托安国寺的住持僧继莲雇工重新装修,左龙右虎,赫然是第五尊者的造像,就供奉在安国寺中,苏轼并出资“斋僧”,作《应梦罗汉记》。
此外如梦中采食古井上的石芝,还记得味如鸡酥,却比鸡酥甜;梦黑肥吏请他作《祭春牛文》;梦一美人给他雪水烹的团茶喝,为作回文诗;梦到西湖等,各各付诸吟咏,低徊不已。
梦和迷信,以现代人的理解,都是精神反射作用所产生的潜意识活动。梦是现实生活中缺憾的补偿,而迷信行为,则有填充心灵内部空虚的妙用。每个人暗中都有自己的梦,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人在游离现实内外的梦境中,获得一切意愿的满足。迷信神异,不但使彷徨无主的心神,得所寄托。人所遭遇的神异,往往只是自己痛苦的经验混合热烈的想象,在精神恍惚下所产生的情景。苏轼离群孤立,彷徨失措中,独多神异梦幻的奇遇,正是他心灵空虚,热情无所归着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