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父子在陈家休息了五天,不得不别了陈慥,继续上路。
自岐亭至黄州城,计程二日,必须在中途过宿一晚,他们寻到一座荒庙——禅智寺里去投宿。这座庙里的和尚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阒无人迹。夜半,空洞而昏暗的佛殿中,老鼠到处吱吱地叫,殿外又萧萧瑟瑟地下起雨来。苏轼脑子里胡思乱想,辗转不能成眠,记起少年时,曾在一家村院壁上,见过一联断句:“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3觉得深合此时此地的情景,便在铺上自作一绝:
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二 初到黄州
苏轼父子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日到达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时间,足足有半个月。
黄州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冈,地形高高下下,颇不平坦,公府居民,极其萧条。不过既为贬谪之所,自然是“大不胜处”,所以也毫不诧异。4
一路来时,看见黄州城外江浒群山上,连绵不断的尽是竹林,俯望绕郭长江,风平浪静,心里便在盘算:这地方竹林那么多,竹笋一定很香很嫩,长江里活活泼泼的鱼鲜,不愁吃不到。吃的既然有了,其他都好办。至于做官呢?既已身为“逐客”,但还拥有一个水部员外郎的虚衔,他想到梁朝的何逊,唐朝的张籍,这两位前代诗人都曾做过此官,我又何尝辱没,作《初到黄州》诗,感觉非常满足,只有开头两句,可以解释为他平生只为“口食”奔忙,但也不妨解读为一生皆因“口舌”遭殃。原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妤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5苏轼新来乍到,没有落脚处,只得仍求寺院暂住——黄州的定惠院。定惠院坐落城中,不像禅智寺那样破落荒凉,院中薄有花木修竹的栽植,住持和尚颙师也很看重这位住客,给予种种方便。因为住在庙里,苏氏父子即在寺内搭伙,跟着和尚们一同用斋。
被贬谪的罪官,到达贬所,有两件正事要做:一是立即去向当地的长官“谒告”,有如现在的所谓“报到”,当时的黄州知州是东海人徐大受,字君猷,对他非常礼遇,一点没有遭受奚落;第二件事是要进上谢表,苏轼写得小心翼翼,但能将他自己的立身本末,不亢不卑地说得一清二楚,毫不沮丧。如言:
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麋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苏轼见过徐太守后,黄州无一熟人,没有地方要去,他在定惠院里,竟自实行陈州对苏辙说的那句话:“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关起门来,大睡其觉。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倒头来瞌睡多,大家都有过同样的经验,“昏昏觉还卧,辗转无由足”6。纵然勉强起来,出门走走,头脑还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起初,他是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一个人悄悄跑到寺外去散散步,有时也买杯淡而无味的村酿来润润喉咙。他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乱说话。看似平静的生活,心里隐藏着恐怖的创伤,还在那里隐隐作痛。
“先生食饱无一事”,总不能整天整夜都睡在床上,就不免常到城中随处闲逛,但他的出入,不过如《与王定国书》所说:
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耳。沐浴是苏轼日常生活中的癖好之一,此来黄州,常去城南安国寺洗澡,他在《安国寺浴》中别有感触:“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甚至像这样淡泊的感慨也不敢“多谈”,苏轼当时的精神生活,还一直在被禁制的状况中,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除此以外,他只得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不问是私家花园或是寺庙,他都“拄杖敲门”,要求进去看看。其中有两座私家园林,他最欣赏:一是尚氏园,园中竹林花木,修治得最好,藂枳花尤其出色,苏轼曾亲为此花图写;一为柯姓林园,倚山辟园,山上有一片老枳树林,开白花,香味清淡,颜色绝俗,常常使他徘徊树下,为之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