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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100)

作者:李一冰

至言难服久,放心不自收。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贬谪去处当然是个荒僻落后的地区,苏辙更为他老哥今后的生活起居担忧,但是苏轼却有他的奇想,以为“我们兄弟两人,一个住在长江的西头,一个住在长江的东头,同在一水之上,倒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又安慰他的弟弟说:今后一定“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从此安分守己,做个黄州老百姓,并无不好。

他们兄弟叔侄在文家聚晤三日,各人身上有事,不能再耽延了,遂于正月十四日与苏辙等人别了,父子二人被解差押着,策马径向黄州进发。十八日到了蔡州(今河南汝南),碰上一场大雪,朔风怒号,道途泥泞,这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待言。过新息(今河南息县东),顺道往访曾任黄州通守的世交前辈任师中(伋),未遇,就一马来到分界豫鄂边境的淮水,渡过淮河,才进入湖北境内。

渡淮,至加禄镇,天色已经向晚,苏轼父子就到镇上的驿所去歇马投宿。

在这样雪后阴寒的天气里,残破昏暗的驿所,到处发散着霉蒸的臭味,纵使是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禁不住脊梁上一阵阵凛冽的寒意,而更使他冷彻骨髓的,是淮河一水相隔,从此与他所熟悉的中原和在中原的一切人事完全隔绝了。“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一种千里投荒的悲哀,不禁油然而起。不过,偶一回顾随行的儿子,那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神情非常坚定,似乎有一副铁石心肠足以面对任何残酷的现实,使这做父亲的人,心里安顿不少。

次日,继续旅程,行至光山县,听说县南四十里,有座唐神龙年间建造的净居寺,为光黄之间有名的胜迹,苏轼不免芒鞋竹杖,登山一游。竹影溪声里,顿觉四肢百脉,一身都是轻快,回顾狱中恐怖,想不到此生还有重游名山的今日,心里还很轻松。然而一到进入净居寺的大殿,向世尊菩萨低头下拜时,他的两眼却又毫没来由地流出泪来。

二十日度关山,山上有座春风岭,清溪回绕,梅花夹岸,这时候花开正盛,但半被东风吹落溪水中,冉冉流去。苏轼在这凄凉的旅路中,从来不言寂寞,但作《春风岭梅花诗》却说: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当他们过麻城,转入岐亭以北二十五里地方时,远远望见山上有人骑匹白马,张着青盖,奔驰而下,待到近前,只见此人头戴方耸高帽,在马上频频招呼,却是他的老朋友陈慥季常。

陈慥是苏轼任凤翔签判时的老长官陈希亮的幼子。陈氏有四个儿子,唯陈慥生性豪迈,自少就只歆羡朱家、郭解的侠行,挥金如土,不愿读书出仕,他是父亲心目中的浪子,却和苏轼最好。苏轼与他订交于岐山,其时他正与朋友骑马射猎,出入长林丰草之间。马上慷慨谈兵,意气如虹,自谓是一世的豪士。苏轼还记得一桩他的故事:某年,陈慥从洛阳回到家乡眉州青神县,携来一双艳丽如花的侍姬,让她们穿上戎装,青巾玉带红靴,各跨骏马,招摇过市,青神县是个非常保守的小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惹得乡人啧啧称奇。阔别多年,岂料在此穷途中,会与他不期而遇,难怪要惊喜得大叫起来:“啊,这是我的老友陈季常,怎么会在此地呢?”1

陈慥也是一脸的诧异之色,转问苏轼为何来此。苏轼把遭遇情形,简略地告诉了他。陈慥听了,低头不作一声,然后仰天一笑,就此不提这事,但只邀请苏氏父子到他家去盘桓几日——时间变更一个人,可以使他脱胎换骨,今日的陈慥,已经不复是当年饮酒击剑的游侠儿,更不是当年携伎浪游的花花公子。他就住在这岐亭山上,学道求长生,过着“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的隐士生涯。

陈家只是山上一栋简陋的木屋,自号静庵。室内环堵萧然,绝对不能相信这是陈四公子的家宅。陈家原很有钱,河北有田,年可收帛千匹,洛阳的园林邸第,富丽不亚于王侯所居,现在何以忽然一寒至此,苏轼实在不解。然而陈慥本是奇士,一切不能以常理推度,且不说它。

陈慥好客有名,何况今天的来客是落难中的苏轼,全家上下,忙着张罗酒食,“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如此热情招待,苏轼永远记得。2

苏轼好酒,然而酒量并不好,何况本是一个旅途劳顿的人,饱食薄醉后,就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连头上的巾帻跌落了都浑然未觉,一直睡到天已向晚,才蓦然惊醒,醒来第一个烦恼是:“黄州并不算远,可惜就是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