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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97)

作者:梁启超

我的朋友——南海潘博曾经谈到王安石,他说:“可惜王安石纯用儒家的那一套,缺乏法家的精神。”这是非常中肯的说法。世上那些议论王安石的人都说他实行法家那一套,用严刑峻法来约束百官,为什么他们的说法和当时的情形完全相反呢?王安石是以礼来对待那些士大夫的,虽然他的新法由于这些人的反对没有完全施行,但以大臣的风度,他足以成为千古以来的模范。而元祐(宋哲宗年号,1086—1094)年间诸位贤人对待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年间的大臣做得怎么样呢?我写到这里不禁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章衮的《〈王临川文集〉序》说:

(前略)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的新政,君主用尧、舜对待百姓的心意,在上面坚持自己的主张;臣子像对待尧、舜那样对待自己的君主,在下面努力拥护他的主张。根本的一条都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各位大臣如果能推究他们本来的用心,再议论他们的新法,发扬它的优点,补救它的过失,在推广的过程中探究它尚未显露出来的意义,通过互相弥补来矫正那种非要争个高低的情绪,务求同心同德,广求天下贤才来推行新法,对于宋朝来说,不见得没有好处啊。但竟然是一个法令刚颁布,诽谤就跟着来了,今天哄然而攻击的是王安石,明天哗然而议论的就是新法。言官借此邀买敢说话的名声,公卿借此博得体恤民情的赞誉,远方的小官吏随声附和,把自己托付给朝廷之中的某一党,而议论政事的朝堂几乎变成了相互憎恨仇视的地方。

况且,当时的情况是,下面没有不法之徒要借变法的由头来造反,外面也没有夏辽的使节借变法提出过分的要求,倒是这些在朝廷做官的大人先生先开始互相攻击和诬陷,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像一群怀有必胜之心的狂人似的,牢固得谁也打不破。祖宗之法大概都认为是好的,果然都是好的吗?新创的法令大概都被诋毁为坏的,果然都是坏的吗?又如在他们的议论中,还有出于一人之口而前后自相矛盾的,如苏辙曾经说过官府自办借贷的便利,但他却极力诋毁青苗法,认为它不是一个好办法;司马光在宋英宗的时候曾经说过,农民在租税之外不应该有别的负担了,衙门里的这些事也不用募民来做,但是他却极力诋毁募役法;苏东坡曾经说过,不夺取灵武,就无法打通西域,西域不通,契丹的强大就很难阻止,但他却极力诋毁熙河之役,认为不应该打;苏东坡还说募役法有问题,不能施行,过些天又力争要让募役法不被废止,都是这种情况。还有一些类似的事,从来都是这样做的,没有人说不对,王安石做了,别人就认为是错的。比如河北的弓箭社,其实它是与保甲法相表里的,苏东坡曾经请求增修社约,并且很关照他们,却单单仇恨保甲法,都是这种情况。

(中略)像这种情况,既不是关于是非的定论,也不是详尽分析利弊得失之后得到的宏大计划,所以王安石把这些一概都看作是流俗,因而主张更加坚决,法令施行得也更加有力,一时间的议论也就是这样了。而那些负责记载历史的官员,还有后世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又都务求巧妙地诋毁他,有的使文字和意义分离,有的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然而当时攻击新法的人并非真的攻击新法,而是攻击王安石而牵连到他的法。

(中略)子产、商鞅这几个人都是诸侯的贵臣,他们都凭借自己的计划周密,果敢坚忍,在他们的国家内施展才华。而王安石凭借任何时代都不经常出现的奇异才能,又赶上了天下一统的好日子,君臣之间也很默契,就像鱼水之间的情形一样,但他却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显得很孤独,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时势不同了,很多人都嫉妒他。国内有很多变故,四面边境都有窥伺的敌人,他就像河流中的一条小船,不知道会漂向哪里,只有他的才智是众人必定向往的,这就是管仲他们获得成功的原因。

宋朝的统治本来就有些宽厚温和,真宗、仁宗以后,这种风气更加强盛。士大夫们竟然把含糊当作宽厚,把因循守旧当作老成,又有人喜欢高谈阔论,不肯删除繁杂、解决疑难来成就功名。而那些小人们则悠闲得如同一年到头养在厩里的马,一旦养马的人要为它们整理和擦拭,它们却会跳起来,用蹄子踢,用牙齿咬。这就像有人想要立刻改变以前的做法而施行新法,他们的惊骇和诽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了。王安石为什么不为舆论所理解呢?这是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