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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114)

作者:梁启超

而吾与汝母,汤熨幸小停。

丘园禄一品,吏卒给使令。

膏粱以晚食,安步而车。

山泉皋壤间,适志多所经。

汝何思而忧,书每说涕零。

吾庐所封殖,岁久愈华菁。

岂特茂松竹,梧楸亦冥冥。

芰荷美花实,弥漫争沟泾。

诸孙肯来游,谁谓川无舲。

姑示汝我诗,知嘉此林。

末有拟寒山,觉汝耳目荧。

因之授汝季,季也亦淑灵。

这大概是王安石的女儿在京城中思念亲人,而他在为她化解忧愁,不仅诗写得很美,而且慈爱和孝顺的本性都跃然纸上。其中说到的“授汝季”,指的就是他的二女儿,蔡氏女子。王安石还有《寄蔡氏女子》二首:

建业东郭,望城西堠。千嶂承宇,百泉绕溜。青遥遥兮纚属,绿宛宛分横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兰馥兮众植,竹娟兮常茂。柳蔫绵兮含姿,松偃蹇兮献秀。鸟跂兮上下,鱼跃兮左右。顾我兮适我,有斑兮伏兽。感时物兮念汝,迟汝归兮携幼。

我营兮北渚,有怀兮归女。石梁兮以苫盖,绿阴阴兮承宇。仰有桂兮俯有兰,嗟汝归兮路岂难。望超然之白云,临清流而长叹。

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是蔡京的弟弟,《宋史》把他入了奸臣传。如今我们看传中的记载,他们所说的“奸”的证据大部分暧昧不明,例如说蔡卞性情深沉不爱说话,章惇尚且在他的算计之中。章惇的行为很容易看清楚,蔡卞的心思就很难猜测。又说他中伤好人,都是秘密上疏给皇上,凡是这些都是所谓莫须有的罪名。又说他毫不怀疑岳父王安石的所作所为,认为那都是完全正确的,专门支持“绍述”的主张,对上欺骗皇上,对下胁迫同僚。但这只是《宋史》所说的“奸”,难道要强迫天下后世的人都认为这是“奸”吗?后来,蔡卞因为蔡京勾结童贯,当面指责他,蔡京在皇帝面前极力诋毁蔡卞,蔡卞最终因此被罢免官职。蔡京和蔡卞就像是盗跖和柳下惠,虽然是兄弟,但性情、人品完全不同。还有王雱,他也是不会玷污王安石的。

王安石居家很俭朴,自己主张生活要淡泊,从小到老不曾有太大的改变。这些散见在他文集中的诗文,历历在目,可以证明。《续建康志》说:“王安石再次辞官之后,以名义上的宰相判江宁府,在白下门外建造府第,这里离城七里,离蒋山也是七里。平日骑着一头驴和几个随从游览各个寺庙,想进城了就从湖上划着小船过去,大概从未骑马或坐轿。他住的地方四外没有人家,他的宅子也只能遮挡风雨,又不建院墙,看起来很像个旅馆。有人劝他把院墙建起来,他也不听。元丰末年,他得了病,上奏将这个宅子舍给了寺院,赐名‘报宁’。后来病好了,在城里租了一所房子居住,不再造房子了。当地的百姓说,‘如今江宁县治后面废弃的惠民药局就是王安石在城中租住的房子’。”刘安世(字器之,号元城)也说,王安石质朴俭素,终生好学,不把官爵放在心上。吴草庐也说,王安石的行为不同一般,他的意志非常坚决,不把富贵看在眼里,没有任何利益能把他淹没,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到老都是这样。啊!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啊!

王安石的学术成就

王安石的学术对于他自身来说是认识天命,激励节操,把握个人命运;对于外部来说,在于治理国家,用于社会实践。凡是他用来进行个人修养和施行于国家政治的,都是他的学术,为什么还要在此之外再来探讨他的学术呢?尽管如此,在这里也还是有可以探讨的地方。

两千年来,谈起学术,没有不把经学作为根本的。但所谓的经学究竟说的是什么?各种解释完全不一样。汉代刚开始的时候,传授经学的人都讲解经里面所包含的大道理,即经的主旨,不在章句上下功夫。而且,他们所讲的这些道理都靠口口相传,很少写到竹帛上面。因为是口口相传,一定是有所体会才讲得出来,不会凭想当然来进行解释,应当能得到经的本意。但是,由于他们很少写在竹帛上,听他们讲解的人很少,也就没有办法长久地流传下来,自从各位大师去世之后,经学就很难解说了。长安和洛阳的那些儒生多半都用谶纬、灾异、阴阳、五行等学说来解释儒家典籍,他们果真是从孔氏一门得到的传授吗?已经不能确定了。即使有人说是得到了孔氏一门的传授,也不过是诸多解释中的一种罢了,它并不能囊括对儒学典籍的所有解释,这是很明显的。其间有董仲舒以《繁露》来解说《春秋》,还有刘向以《新序》来解释《诗经》,都不是完全按照老师的意思,常常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来推测经典的内涵,把经典中的意义加以引申和发挥,实际上是为经学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到了东汉末年,离古代更远了,口口相传的方式也更少了,贾逵、马融、服虔、郑玄这几位大儒出现了,开始专门把章句训诂当作学问来传授,在分析文句方面用力最勤,而经的主旨大概就弄不清楚了。从魏晋六朝到了唐朝,文人不喜欢学习儒学典籍,他们互相推崇的只有文辞,有三五个学问渊博的,还是出于佛学门下,儒学很不成气候,没有像样的领军人物,其间出现的像徐遵明、刘焯、刘炫、陆德明、孔颖达、贾公颜等人,也不过是贾逵、马融、服虔、郑玄的追随者,虽然用力更勤,但理论上的新发现也更少。到了宋朝,周敦颐的濂学,程颐、程颢兄弟的洛学,张载的关学,朱熹的闽学兴起,削去枝叶,深入开掘,经学的局面又为之一新。而他们更关注的却在于个人的身心性命,而用于治理国家、社会实践的学问却很少有人去讲。说什么只要在个人的身心性命方面,也就是个人的道德修养方面有了心得,治理国家、社会实践的学问不过是举手之劳、自然而然的事。发展到极点的时候,甚至于专门标榜《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本书,把它们摆在其他儒学经典之上,而汉朝以来所讲的六艺几乎被束之高阁。固然,身心性命,即所谓个人修养是不能不讲的,然而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众人以上的人才可以和他讲的话,性命与天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和他讲的,把这个当作普通的学问,怎么行呢?如果说治理国家、社会实践的学问都包含在身心性命的学问中,只要掌握了关于身心性命的学问,其他的学问可以不学就能掌握,那么六经就可以删除其中的十之八九了,孔子还要留这些让后人玩物丧志的东西干什么呢?这就是说,对于宋儒的学问,虽然不得不说他们是儒学的一部分,但他们绝不是儒学的全部,这也是很明确的。明代王守仁的姚江学派兴起,也在宋学的范围之内,但确实能独树一帜。说到经义学术,他的功罪与濂学、洛学、关学、闽学差不多是一样的。清朝承接着宋明以来学术的末流,而向着相反的方向用力,复古倾向十分严重。胡渭、阎若璩、江声、惠栋开了清代学术的先河,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则建立起坚固的学术壁垒。自从乾隆、嘉庆以来直到今天,每一种经典都有了新的注疏,每个词、每一义都要寻求它的出处,空洞的言辞和没有根据的推测都被严格禁止,考证古代的名物制度,反复研究探索,刮去污垢,打磨出光亮,使事物露出了本来面目,于是使得古代的各种经典没有不可读的字,没有不可以解释的句子,功劳真是很大啊。但实际上,他们的这种功劳和徐遵明、刘焯、刘炫、陆德明、孔颖达之流没什么不同,只能像贾逵、马融、服虔、郑玄等臣子一样,就是再进一步,也只能成为贾逵、马融、服虔、郑玄的诤友,这已经是登峰造极了。一言以蔽之,他们都是致力于解读章句的学问,只是把这种技艺发挥到神乎其神的地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