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完全病倒了,倒也罢了,’他回答道。‘可是除了我的一条胳膊,我浑身上下好酸疼啊,就像我跟一大群小妖精打了一架似的!〔5〕’
“‘对啦,也没有什么奇怪,’我接着说道。‘卡瑟琳生前总是自称有她在护着你,不让你的皮肉吃苦。她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有些人为了怕惹她不高兴,才不敢伤害你。幸亏人死了,不会当真又从坟里爬起来,要不然,昨天晚上她可有一场叫人作呕的好戏看啦。你的胸口、两肩给打伤了吗,给扎了口子吗?’
“‘我没法说,’他回答道;‘可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下去之后,他竟敢动手打我吗?’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悄声地说。‘他口水直流,恨不得用牙齿咬你几口呢,因为他只剩了一半是人——连一半也不到呢——其余全是魔鬼。’
“欧肖先生也像我那样,抬起头来,往我们共同的敌人的那张脸上望去;他呢,失没在自己的痛苦里,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感觉。他越站得久,越让人透过他那张脸,看清楚了他心中的一团黑气。
“‘噢,在我一生最后的痛苦中,只要上帝给我一股劲,把他活活掐死了,那就是叫我下地狱去也是高高兴兴的!’那个按捺不住自己的人哼哼唧唧地说道,扭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又一下子倒回椅子中,完全绝了望;这时他才明白,想跟人家拚是拚不过的了。
“‘不,他害死了你们家的一个人已经够了,’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道。‘在田庄,谁都知道,你的妹妹本来可以好好地活着的,她的命还不是送在希克厉手里!说到底,让他爱你还不如让他恨你。我一想起我们当初日子过得多么快乐,卡瑟琳又是多么快乐,可是他闯进来了——我真要诅咒那一天!’
“大概希克厉有些理会到这话说得有道理,而并不怎么理会说话的人口气怎么样。我看见他的注意力被激发了,因为眼泪顺着他的睫毛直淌,他发出一声声哽咽般的叹息,差不多连气都透不过来。
“我盯着他、正对着他看,发出轻蔑的笑声来。他那两扇阴云密布的地狱之‘窗’〔6〕,冲我闪了一下;那魔鬼通常总是留神注视着,现在却是眼神黯淡、神色迷惘,我也不怕他了,竟敢于又发出一声嘲笑。
“‘站起来,快走,别在我眼前,’那个感伤的人说道。
“我是猜想他说的这几句话——至少是这一类话吧,因为他说得太含糊不清了。
“‘请你别见怪,’我回答道。‘可是我也是爱卡瑟琳的呀;她的哥哥需要人照应,我看在她的份上,就该照应他。现在她死了,我看见亨德莱就像看见了她。亨德莱的一双眼睛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你却是想把这双眼睛挖出来,把他的眼窝打得青一块红一块;还有她的——’
“‘站起来,可恨的白痴,别等我来一脚踩死你!’他叫着,一边做了一个动作,使我跟着也做了一个动作。
“‘可是,再说,’我说下去道,一方面准备好拔脚就逃,‘如果可怜的卡瑟琳当真信任你,接受了“希克厉夫人”这个可笑的、可耻的、叫人脸上无光的称号,要不了多久,她也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步。她才不会默默地忍受你这种可恶的行为呢。她的憎恨和厌恶也许会发泄出来呢。’
“我和他中间,挡着高背长椅的椅背,挡着欧肖的身子,所以他也不想扑到我身上来,却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餐刀照准我的头上扔过来。刀子刚好落在我耳朵的下面,把我正在说的一句话顿时打断了。可是,我拔出了刀子,跳到了门口,又添上了一句话;这句话我希望比他的飞刀还刺得深些。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猛扑过来,却被他的房东拦腰一抱,两人紧紧扭住了,一起倒在壁炉边。
“我一路逃过厨房时,叫约瑟夫赶快到他主人那儿去。我把哈里顿撞倒了,他正在门口的一把椅子背后把一窝狗崽子吊了起来……
“就像那有福的灵魂从‘炼狱’〔7〕逃出来似的,我又是跑、又是跳,只管顺着那条陡路飞也似地奔去;接着是那曲曲折折的弯路,我顾不得左拐右弯,就直穿荒野,连跌带滚,翻过堤岸,又一步一跨地涉过沼泽;事实上,我把田庄的灯火看做了指路明灯,不顾一切,向着它直冲而去。我宁可被打入地狱,永世不见天日,也决不愿再呆在呼啸山庄的屋顶底下——连一夜都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