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还真难找到希克厉。
如果说,卡瑟琳还没住到林敦家去之前,他不成个体统,也没人照顾;那么这以后,更是十倍地糟糕。除了我,再没人理睬他,甚至在一个礼拜中,没人肯行个好,骂他一声脏孩子,叫他去洗洗干净。像他这样大的孩子,对于肥皂和清水原本不会有多大好感的;所以也不提他的衣服——那是上身了三个月、泥里滚过、灰里钻过,也不提那长年不梳、一头浓密的乱发,就是他那蒙上一层乌光的脸儿和手儿,也够瞧了。
算他做得有道理;他一看见宅子里进来了这么一位娇艳优雅的闺秀,而不是他期望中的蓬首垢面、可以跟他配对的同伴,就躲到长靠背椅子后面去了。
“希克厉不在这里吗?”她问道,把手套脱了下来,露出来好白好白的手指儿,那是因为成天待在室内,又不干活的缘故。
“希克厉,你走过来好了,”亨德莱嚷道,瞧着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心里好不得意,他就是要叫他硬着头皮走出来现眼——原来他是这么一个叫人作呕的小下流胚。
“你可以过来向卡瑟琳小姐表示欢迎,跟别的仆人一样。”
卡茜一眼瞅见她的朋友躲在什么地方,便飞快地奔去跟他拥抱,一口气在他脸上连亲了七八个吻,这才停下来,倒退一步,迸出了笑声,嚷道:
“哎呀,瞧你,多黑,多别扭呀,还多么——多么好笑,脸子绷得多紧呀!不过那是因为我看惯了埃德加,伊莎蓓拉·林敦。得啦,希克厉,你可把我忘了吗?”
她这话问得不是没理由的,原来羞惭和自尊心在他脸上笼罩了双重阴云,叫他纹丝不动。
“握握手吧,希克厉,”欧肖装得宽大为怀地说道,“偶尔一次是允许的。”
“我才不呢,”那孩子总算开了口,说了话,“我不能让人当作笑话。我受不了这个!”
他当真要从一圈人中间直冲出去,但是卡茜又把他捉住了。
“我并没意思想笑你呀,”她说道,“我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呀。希克厉,至少也得握一握手!你恼的是什么呢?那只是你看起来有点怪罢了。只要你洗个脸、梳梳头,那就完全可以了;可是你真脏!”
她很关心地瞧着握在她手里的那几只黑手指儿,还看了看自己的那身衣服,担心他的手指儿会给它添上什么并不美观的花纹。
“你不用来碰我!”他跟着她的眼光看,回答道,又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我爱多脏就多脏,我高兴脏,我就是要脏!”
这么表白之后,他就把头一低,直向室外冲去,真让东家和东家娘心花怒放,可叫卡瑟琳心慌意乱,不知该怎样才好。她想不通为什么她这句话会惹得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伺候过了这位新到的贵人儿,又把蛋糕放进了烘炉,生起了熊熊的炉火,给正屋和厨房增添生气,显出一派圣诞节前夕的光景;这之后,我就准备坐下,独个儿唱几支圣歌,让自己高兴高兴,不管约瑟夫认定,我选的那几支欢乐的圣歌简直地就是小曲儿了〔1〕。
他已回到自己房中独个儿做祷告去了;而欧肖夫妇正逗着卡茜看各种各样漂亮的小玩意儿,那是替她买来准备送给林敦家的两个孩子,算是表示一点谢意。他们还约了小兄妹两个明天到呼啸山庄来玩,这邀请他们接受了,不过有一个条件:林敦太太拜托欧肖家费心,别让她的一对宝贝接触到那个“赌神罚咒的坏孩子”。
大家都忙自己的事,于是就只剩我一个人在那儿。我闻到烧热了的香料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一边儿欣赏那些擦得亮光光的厨房里的器皿,那用冬青装饰、上了蜡的钟,那些摆好在盘子里的银杯子、只等吃晚饭时拿来盛加香料的麦酒;尤其让我得意的是那一片无可挑剔的干干净净——我特别出力洗刷、打扫过的地板。
我为每样东西在暗地里喝一声好,于是我记起在从前,一切都收拾整齐之后,老欧肖总会走进来夸我是个好姑娘,拿一个先令塞进我手里,算是圣诞节的礼。从这个我又想到他对希克厉的宠爱来,想到他老是担心,只怕他死了之后再没人照顾那孩子了;这样我自然又不免想到那可怜的孩子眼前的处境了。我本来在唱歌,唱着唱着,我忽然要哭起来了。不过我随即想到,为他洒泪,还不如想办法帮他减轻些他所受的委屈来得有意义呢。
我就站起身来,到院子里去找他。果然,他就在不多远的地方。我看见他正在马房里给一头新来的小马刷平它那身光洁的毛头,又在喂别的牲口,这原是他的日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