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后来常常回忆这个时期幸福的疯狂。他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对人和环境的见解,他认为永远是正确的。他后来不仅不屏弃这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而且相反,每当内心发生怀疑和矛盾的时候,他总是求助于在疯狂时期所形成的看法,而且总是证明这个看法的正确。
“也许,”他想,“当时我的确有点古怪和可笑;但是当时我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疯狂。相反,我当时比任何时候都聪明,更能洞察一切,只要生活中值得了解的一切,全都了解了,因为……当时我是幸福的。”
皮埃尔的疯狂就在于,他不像先前那样,必须在人们身上发现他称之为人的优秀品质的时候,才爱他们,而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爱,他在无缘无故地爱人们的时候,总能找到值得爱他们的无可争辩的理由。
二十
皮埃尔走后的第一天晚上,娜塔莎带着快乐的、讥讽的微笑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就像从浴室走出来似的,穿着常礼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从此以后,在娜塔莎心中有一种隐蔽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难以克制的东西苏醒了。
一切:面孔、脚步、目光、声音——她的一切,突然都变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那种生命力和对幸福的希望,冒到表面上来了,而且要求予以满足。从那天晚上起,娜塔莎好像忘了她所遭遇的一切。她从此不再抱怨她的处境,只字不提过去,已经不怕订未来的美好计划了。她很少谈皮埃尔,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提起他时,她眼睛里久已熄灭的火光又燃了起来,她的嘴唇绽开独特的微笑。
在娜塔莎身上发生的变化起先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吃惊;当她明白这种变化的意义时,她心里很不痛快。“难道她对哥哥的爱情就这么浅薄,就忘得这么快。”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思忖那种变化时,心里这样想。但是她和娜塔莎在一起时,她不生她的气,也不责备她。在娜塔莎身上洋溢着复苏的生命力,显然是那么不可遏止,那么出她的意料,以致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娜塔莎面前觉得她没有理由哪怕是暗暗地责备她。
娜塔莎以整个身心和全部的真诚浸沉在这个新的感情之中,她无意掩饰它,她现在没有感伤,只有欢喜和快活。
那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和皮埃尔谈过话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娜塔莎在门口迎着她。
“他说了?是吗?他说了?”她反复地问。娜塔莎脸上露出欢喜的、同时又怪可怜的、为这种欢喜请求原谅的表情。
“我本想在门口听;但是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对娜塔莎看她的那副眼神,尽管玛丽亚公爵小姐非常理解,非常感动;尽管她那激动的样子叫人同情;然而在最初的瞬间,仍然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屈辱。她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他的爱情。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不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于是她带着忧郁的、有几分严厉的表情,把皮埃尔对她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娜塔莎。听说皮埃尔要去彼得堡,娜塔莎非常惊讶。
“去彼得堡!”她仿佛没有听懂,重复说。但是她一看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忧郁的神情,就猜到她难过的原因,她突然哭起来。“玛丽,”她说,“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我怕我做出傻事。你告诉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告诉我吧……”
“你爱他吗?”
“爱。”娜塔莎低声说。
“那你哭什么?我为你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她流了泪,她已经完全原谅娜塔莎的快乐了。
“这不会很快,但总有一天。你想想看,我做了他的妻子,你嫁给尼古拉,那是多么幸福。”
“娜塔莎,我不是求过你别谈这个吗?咱们只谈你的事。”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他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娜塔莎说,她连忙回答自己:“不,不,应该去……玛丽,你说是吗?应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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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德语。
[2]“亚麻布厂”,村镇名,地处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线上,十八世纪初,因在该地曾开设一家当时俄国最大的亚麻布工厂而得名。此处指库图佐夫留在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带地方,不去追击逃跑的法国人。
[3]见威尔逊日记。——托尔斯泰注。(罗勃特·托马斯·威尔逊[1774—1849],曾于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四年在俄军司令部任英国军事委员。他的日记于一八六一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