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家吃饭。
他从两旁都是被烧毁的房屋的街道中间驰过,他对这些废墟的美叹赏不已。那些使人生动地想起莱茵河和罗马大剧场的遗迹的烟囱、颓垣断壁,在遭过大火的市区内伸展着,互相遮掩着。他所遇见的车夫们、乘客们、做木构架的木匠们、女商贩和店主们,都焕发着快活的容光瞧着皮埃尔,他们仿佛在说:“瞧,他来了!让咱们瞧瞧会有什么结果吧。”
在走进玛丽亚公爵小姐家的时候,皮埃尔忽然怀疑自己昨天是否真的到过这儿,是否真的见到过娜塔莎,和她谈过话。“也许是我的幻觉吧。也许进去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但是刚要走进那个房间,他立刻失掉了自由,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她在那儿。她还是穿着那件软褶黑衣服,还是那样的发型,但是她完全换了一个人。要是他昨天进来时她就是现在这样,他哪怕一秒钟认不出她来也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她在孩提时、后来做安德烈公爵未婚妻时他所知道的那个样子。她眼睛里闪着快乐的、讯问的光辉;脸上露着温柔的、一种奇特的顽皮的神情。
皮埃尔吃过饭,本来要坐一个晚上的;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要去做晚祷,皮埃尔跟她们一起去了。
第二天皮埃尔到得很早,吃过饭,消磨了整个晚上。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对客人显然是欢迎的;虽然皮埃尔的生活兴趣全部集中在这个家里,但是刚到晚上,他们把一切都谈完了,谈话不断从一件琐事跳到另一件琐事,而且常常中断。这天晚上皮埃尔坐了很久,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互相看看,等待他是不是快要走了。皮埃尔看出了这个,但是不能走。他心头沉重、窘迫,他仍然坐着,因为他不能站起来,不能离开。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不出何时结束,她第一个站起来,说是头痛,开始告辞了。
“那么,您明天要去彼得堡?”她说。
“不,我不去,”皮埃尔带着惊奇的神情,仿佛惹急了似的,连忙说,“不去,去彼得堡?明天;我还不准备辞行。我还要来看看有没有事要托我办的。”他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说,脸涨得通红,不准备离开。
娜塔莎把手伸给他,然后走了出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却相反,不但不走,反而坐到圈椅里,她那光闪闪的、深沉的目光严肃地、凝神地望着皮埃尔。显然,刚才露出的倦意,这时完全没有了。她深深地长叹一声,好像要作一次长谈。
娜塔莎一离开,皮埃尔的窘迫和尴尬顿时全都消失了,换上急切的兴奋心情。他连忙把椅子移近玛丽亚公爵小姐。
“是的,我告诉您,”他好像在回答她的话,回答她的眼神,说,“公爵小姐,帮助我吧。我应当怎么办?我能有希望吗?公爵小姐,我的朋友,您听我说。我全明白。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知道目前还不能谈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长。不,不是那个……我不要,不可能……”
他停住了,用手搓搓脸和眼睛。
“我说,是这样,”他继续说,看样子,他在努力把话说得连贯,“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是,我只爱她,我一生只爱她一个人,没有她,我就想象不出我怎样活下去。我现在不打算向她求婚;但是,一想到她也许会成为我的妻子,我失掉这个机会……机会……多么可怕。您说,我能有希望吗?您说,我应当怎么办?亲爱的公爵小姐。”他说,沉默片刻,他碰碰她的手,因为她不回答。
“我在寻思您对我说的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说,“我告诉您,是这样,您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您做得对……”公爵小姐停住了。她想说: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住了嘴,因为最近三天来她看出娜塔莎突然变了,假如皮埃尔向她表示爱情,娜塔莎不仅不会感到屈辱,而且她正希望这个呢。
“现在向她表示……不行。”玛丽亚公爵小姐终于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知道……”
皮埃尔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眼睛。
“您说……您说……”他说。
“我知道她爱……她会爱您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纠正了自己的话。
不等她说完这句话,皮埃尔就一跃而起,带着惊恐的神情抓住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