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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4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皮埃尔开始讲卡拉塔耶夫的事(他已经从饭桌前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娜塔莎用目光追随着他),他站住了。

“不,你们不能理解我从这个没受过教育的、憨厚的粗人那里学到多少东西。”

“能理解,您说吧,”娜塔莎说,“他在哪儿?”

“他差不多在我面前被打死了。”于是皮埃尔开始讲他们撤退的最后的一些日子,讲卡拉塔耶夫的病和他的死(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

皮埃尔讲那些历险故事,好像他从来没有回顾过似的。他现在觉得他的经历仿佛有了新的意义。现在他对娜塔莎讲这一切的时候,他尝到女人在听男人说话时给人以少有的快乐,——愚笨的女人在听人家说话时,极力把人家的话记住以充实自己的头脑,一有机会就学舌一番,或者把听来的东西配合自己的想法,然后把那些在她们有限的头脑里想出的聪明的言词赶快告诉别人;而现在所享受的快乐,却是真正的女人所给予的,这种女人善于采撷和吸收那只有男人才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娜塔莎自己全然不觉得,她是那样全神贯注:她不漏过皮埃尔的每个字,他的声音每一颤动,目光每一瞬,脸上肌肉每一颤动,以及他的每个姿势。她在揣度皮埃尔内心活动的秘密意义时,还顺手捕捉到对方没有说出的话,即刻收进她那开阔的胸怀。

玛丽亚公爵小姐领会他的故事,同情他,但是她现在看到那占有她全部注意力的另外的东西;她看到娜塔莎和皮埃尔之间有爱情和幸福的可能。这个第一次闯进她头脑的想法,使她满心欢喜。

已经是早晨三点钟了。侍者们带着忧郁、严峻的脸色进来换蜡烛,但是谁也没有注意他们。

皮埃尔讲完了他的故事,娜塔莎睁着亮晶晶的、兴奋的眼睛,仍在凝神地盯着皮埃尔,好像想了解他也许还没有说出的话。皮埃尔露出了窘态和羞怯,然而他感到幸福,时不时地瞧她一眼,想说点什么转个话题。玛丽亚公爵小姐默不作声。谁也没想到已经是三点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人们都在说:不幸,苦难,”皮埃尔说,“假如这时,就在此刻有人问我:您愿意还像被俘之前那样呢,还是愿意把那一切再经历一番?我的上帝,千万别让我再当俘虏和吃马肉了。我们总以为,我们一旦被抛出我们走熟了的道儿,就一切都完了;其实,美好的、新的东西才刚在开始。只要有生活,就有幸福。前面还有很多、很多东西等着我们呢。我这是对您说的。”他转身对娜塔莎说。

“是的,是的,”她回答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话,她说,“我什么都不希望,就希望重新把那一切再经历一次。”

皮埃尔定神望着她。

“是的,我再不希望别的。”娜塔莎肯定地说。

“不对,不对,”皮埃尔喊道,“我活下来,而且还要活下去,这不是罪过;您也是一样。”

娜塔莎忽然低下头,两手捂着脸哭起来。

“你怎么啦,娜塔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没什么,没什么。”她含着泪水对皮埃尔露出笑容,“再见吧,该睡了。”

皮埃尔起身告辞。

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像平时一样,一同走进卧室。她们谈了一会儿皮埃尔讲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谈她对皮埃尔的看法。娜塔莎也没谈他。

“好了,再见,玛丽,”娜塔莎说,“你可知道,我们不谈他(安德烈公爵),好像一谈他就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时常害怕,我们这样就淡忘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深深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表示娜塔莎的话是对的;但是她在口头上却不同意她的意见。

“怎么能忘呢?”她说。

“我今天把一切都说出来,觉得很痛快;心里沉重、痛楚,但是痛快。非常痛快,”娜塔莎说,“我相信安德烈公爵的确爱他。所以我才讲给他听……我向他讲了,不要紧吧?”她突然红了脸,问道。

“对皮埃尔讲吗?当然不要紧!他这人太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我说,玛丽,”娜塔莎说,突然从她脸上露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好久没看见的顽皮的笑容,“他变得是那么干净,光彩,新鲜,就好像刚从浴室出来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变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