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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46)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信仰很难活下去……”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对,对。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皮埃尔赶忙接过去说。

“为什么?”娜塔莎凝神盯视着皮埃尔问道。

“怎么说为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只要一想那等着我们的……”

娜塔莎不等听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又用讯问的目光望着皮埃尔。

“那是因为,”皮埃尔接过去说,“只有相信有一个主宰我们的上帝,才能忍受像她的……您的这样的损失。”皮埃尔说。

娜塔莎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忽然停住了。皮埃尔连忙背过脸去,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问起他的朋友临终的情形。皮埃尔的窘迫不安现在几乎消失了;但是同时他觉得,他先前的自由感也消失了。他觉得,现在有一个法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个法官的裁判比世上任何人的裁判对他都可贵。他现在一说话,就考虑到他的话对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他并不说一些可能使她欢喜的话;但是,他不管说什么,都从她的观点来评判自己。

像常有的情形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大乐意讲她见到安德烈公爵时的情形。但是皮埃尔提的一些问题,他那异常不安的眼神,他那激动得发抖的面颊,渐渐迫使她把她害怕回忆的那些情况越说越详细。

“是啊,是啊,对,对……”皮埃尔说,向玛丽亚公爵小姐俯过身去,贪婪地听她讲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静了,变得柔顺了?他就是这样用全副心力经常寻找一件东西:做一个尽美尽善的人,一个不怕死的人。他的缺点,如果说他有缺点的话,都不是由于他本人的缘故。那么说他变得柔顺了?”皮埃尔说,“他能见到您是多么幸福啊!”他突然转身对娜塔莎说,含着眼泪望着她。

娜塔莎的脸颤动了一下。她皱起眉头,垂下眼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说话还是不说话。

“是的,这是幸福。”她用低沉的胸音说,“这在我大概是幸福。”她停了一下,“他……他说,在我刚进去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正盼着这个呢……”娜塔莎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涨红了脸,紧握住两手按在膝盖上,突然,她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抬起头来,急忙说:

“我们从莫斯科出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问他的情况。忽然索尼娅对我说,他和我们同行。我什么也没想,我想象不出他的情况怎么样;我只是要看见他,和他在一起。”她颤抖着,喘息着说。她不让人打断她的话,讲她从来还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事:讲她们在旅途中和在雅罗斯拉夫尔三个星期她所经历的一切。

皮埃尔张着嘴听她讲,他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她。在他听她讲的时候,他既没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没想到死,也没想她所讲的事情。在听她讲的时候,他只怜惜她现在讲述时所感受的痛苦。

公爵小姐由于忍住眼泪拧紧了眉头,她坐在娜塔莎身旁,第一次听到她哥哥临终前和娜塔莎的爱情故事。

这个既苦又甜的故事,显然是娜塔莎非常需要的。

她的讲述交织着最细的情节和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好像可以永远讲不完。好几次她把已经讲过的又重复一遍。

门外传来德萨尔的声音,他问尼古卢什卡可不可以进来道晚安。

“就是这些,全说完了……”娜塔莎说。在尼古卢什卡进来的时候,她连忙站起来,几乎朝门跑过去,头碰到挂着帘子的门上,不知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悲哀,她呻吟着跑出了房间。

皮埃尔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他从木然的状态唤醒,让他看看进来的小侄子。

尼古卢什卡那张跟父亲非常相像的脸,使这时心肠变软的皮埃尔深受感动,他吻了吻尼古卢什卡,就连忙站起来,掏出手绢,向窗口走去。他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辞,但是她留住了他。

“别走,我和娜塔莎有时晚上两点多还不睡呢;请坐一会儿。我去吩咐准备晚饭。下楼吧;我们就来。”

在皮埃尔走出房间之前,公爵小姐对他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讲起他。”

十七

皮埃尔被请到一间烛火通明的饭厅里;几分钟后,传来脚步声,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进来了。娜塔莎心情是平静的,虽然她脸上没有笑容,现在又露出严峻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尔都同样感到在一场严肃的谈心后常有的那种局促气氛。继续刚才的谈话已经不可能;谈些琐事——不情愿,而沉默是不愉快的,大家都很想说点什么,而一言不发好像太虚假了。他们默默地走到饭桌前面。侍者拉开和移近椅子。皮埃尔打开冰凉的餐巾,决心打破沉默,向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一眼。她们俩显然同样决定了:她俩的眼睛闪着对生活满足的光芒,认为除了忧患,还有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