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老,”侍者回答说,“请到肖像室[10]稍候。”
几分钟后,那个侍者和德萨尔走出来,德萨尔向皮埃尔传达公爵小姐的话说,她很高兴见他,如果皮埃尔原谅她的失礼,请他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去。
在一间点着一支蜡烛的矮小屋子里,坐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黑衣女人。皮埃尔记起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经常有女伴,但是女伴都是些什么人,皮埃尔不知道,也记不起了。“这是她的一个女伴。”他向那个黑衣女人瞥了一眼,心中想道。
公爵小姐连忙站起身来,向前迎着他,伸出了手。
“是啊,”在他吻过她的手,她端详着皮埃尔那张改变了的面孔,说,“咱们又见面了。他临终时常常提到您。”她一面说,一面带着使皮埃尔吃了一惊的羞怯神情把目光从皮埃尔移到女伴身上。
“听到您平安无事,我非常高兴,这是很久以来接到的唯一好的消息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安地向女伴看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但是皮埃尔打断了她的话。
“您会想到的,我一点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说,“我以为他阵亡了。我所知道的,都是从别人、从第三者口中听说的。我知道他遇见了罗斯托夫一家人……多么巧的命运啊!”
皮埃尔说得又快又兴奋。他向那个女伴的脸望了一下,瞥见向他投来的专注、亲切、不寻常的目光,就像在谈话时常有的情形,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个黑衣女伴是一个可爱的、善良的、极好的人,她不会妨碍他和公爵小姐畅快地谈心。
但是,当他在最后一句话提到罗斯托夫一家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的窘态更加厉害了。她又把视线从皮埃尔移到那个黑衣女伴身上,她说:
“您真的没有认出来吗?”
皮埃尔又看了看那个女伴那张苍白的、瘦削的、有一对黑眼睛和奇异的嘴唇的面庞。在那双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里含有一种亲切的、他久已遗忘的、非常可爱的神态。
“不对,这不可能,”他想,“这张严肃、瘦削而且苍白、显得老了一些的脸?这不可能是她。不过跟她相似罢了。”但是,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娜塔莎。”于是,那张眼神专注的面庞,困难地、吃力地,好像一扇生锈的门打开了似的,露出了笑容,突然从这扇敞开的门里散出一阵芳香,使皮埃尔感觉到那久已忘却的、特别是这时意想不到的幸福。芬芳四溢,香气袭人,把他整个人吞没了。当她莞尔一笑时,已经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就是娜塔莎,他爱她。
在开头的刹那,皮埃尔不自觉地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主要的对他自己,泄露了连他本人也不清楚的那个秘密。他快活地、而又痛楚地涨红了脸。他想掩饰自己的激动。但是他越是想掩饰,就越是明显地——比最明显无误的语言更为明显地对他自己、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泄露了他爱她。
“是啊,太出乎意外了。”皮埃尔想。但是他刚想跟玛丽亚公爵小姐继续谈刚才谈开的话,又向娜塔莎瞟了一眼,他脸上的一抹红云更加浓了,那充满他内心的快乐和恐惧使他激动得更加厉害了。他语无伦次,话说了半截就停住了。
皮埃尔起先没有注意到娜塔莎,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在这儿见到她,但是他后来没有认出她,那是因为自上次见到她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她瘦削而且苍白。但是这还不足以使他认不出:他刚进来时认不出她,是因为先前在那双眼睛里总是隐隐闪耀着对人生乐观的微笑,而现在,在他刚进来瞥了她一眼的时候,她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只有一双专注的、善良的、悲哀和有所问讯的眼睛。
皮埃尔的窘态并没有使娜塔莎也窘迫不安,她脸上只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愉快神情。
十六
“她是来我这儿做客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一两天就到。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很不好。但是娜塔莎自己也必须看医生。他们强迫她随同我来了。”
“是啊,没有遭到不幸的家庭恐怕没有吧?”皮埃尔对娜塔莎说,“您知道,就是在我得救的那天发生的事。我看到他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娜塔莎望着他,只是眼睛睁得更大更亮来回答他的话。
“能说出什么可安慰的话呢?能想出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呢?”皮埃尔说,“什么也没有。一个多么可爱、生命力多么旺盛的孩子,为什么非让他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