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最狡猾的人也不能那么巧妙地博取公爵小姐的信任,唤起她对美好青春的回忆和对豆蔻年华的眷恋。而皮埃尔的所谓狡猾只不过是在这位恶毒的、无情的、有其特有的傲气的公爵小姐身上唤醒人类的感情,以此来取乐罢了。
“是的,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只要不在坏人、而是在像我这样的人影响之下。”公爵小姐心里这样想。
皮埃尔的变化也被他的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发觉了。他们发现他随和多了。捷连季常常帮他脱了衣服,道过晚安,拿着靴子和衣服,迟迟不离去,看看老爷是不是有话要说。皮埃尔看出他想聊一聊,多半就把他留住。
“给我讲讲……你们怎么弄到吃的?”他问。于是捷连季就讲起莫斯科的破坏,讲起已故的老伯爵,拿着衣服站在那儿谈了很久,有时也听皮埃尔的故事,然后,他怀着主人对他的亲近和他对主人的友好感觉回到前厅。
给皮埃尔治病的医生每天都来看他,虽然这位医生按照一般医生的习惯,认为应当装出他的每分钟对于受磨难的人类都是宝贵的样子,然而他却常在皮埃尔处一连坐上几个小时,谈他喜爱的故事和他对一般病人、特别是对女人脾气的观察。
“是的,跟这个人谈谈是愉快的,他跟我们外省人不一样。”他说。
奥廖尔有几个被俘的法国军官,这个医生带来了其中一个意大利青年军官。
这个军官常去皮埃尔那里,公爵小姐时常取笑这个意大利人对皮埃尔表示的温情。
看来,这个意大利人只有当他到皮埃尔那里谈谈,才感到幸福,他向皮埃尔讲他的过去,讲他的家庭生活,讲他的爱情,向他发泄他对法国人、特别是对拿破仑的愤懑。
“假如所有的俄国人多少有点像您这样,”他对皮埃尔说,“同您这样的人民打仗,简直是罪过。法国人使您受了那么多罪,您甚至不怀恨他们。”
皮埃尔现在赢得这个意大利人满腔的热情,只不过由于他在他身上唤醒了他灵魂中优秀的品质,并且欣赏这种品质。
皮埃尔在奥廖尔停留的最后一些日子,有一个他的老会友维拉尔斯基伯爵——就是一八〇七年介绍他加入共济会支部的那个人,前来看他。维拉尔斯基伯爵娶了一个在奥廖尔省拥有几座大庄园的富有的俄罗斯女人,他在本城军用粮站谋得一个临时的职务。
维拉尔斯基听说别祖霍夫在奥廖尔,虽然一向和他不大交往,但是见了他却流露出只有在沙漠中人们相遇时表现的那种友好和亲切。维拉尔斯基在奥廖尔很寂寞,能遇到和自己同一个圈子、他认为在兴趣上相同的人,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使维拉尔斯基吃惊的是,他很快就看出皮埃尔大大落后于现实生活,以他私下对皮埃尔的判断,皮埃尔陷入淡漠和自私中了。
“您太消沉了,我的朋友。”他对他说。尽管如此,维拉尔斯基现在和皮埃尔在一起比过去更觉得愉快,他每天都到皮埃尔的住处,而皮埃尔现在看维拉尔斯基和听他说话,他觉得奇怪和难以置信地想道,他自己不久前也是这个样子。
维拉尔斯基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为妻子的田产、公务、家务而奔忙。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人生的障碍,都是可鄙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个人和家庭的幸福。军事、行政、政治、共济会等等问题,经常吸引他的注意。而皮埃尔并不去努力改变他的观点,也不去指责它,而是带着他现在常有的那种平静、喜悦的讥笑欣赏这种奇怪的、他所十分熟悉的现象。
皮埃尔在对维拉尔斯基、对公爵小姐、对医生、对他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关系上,有一种新的特点博得人们对他的好感:这就是承认每个人都能以各自的观点思想、感觉和观察事物;承认不能用语言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每个人这种合乎情理的特点以前使皮埃尔激动和恼怒,而现在却成为他在待人接物时激发兴趣和同情心的基础。人们的观点和生活之间的不同,以及人们彼此之间的不同,有时完全相反,使皮埃尔高兴,引起他温和的讥笑。
在一些实际问题上,皮埃尔现在意外地感觉到他有了以前所没有的主心骨儿。先前,每一桩金钱问题,特别是他这个富人常常遇到的向他乞讨金钱的问题,总使他感到毫无办法和惶惑不安。“给还是不给?”他问自己,“我有钱,他需要钱。但是别人更需要钱。谁最需要呢?也许他们俩都是骗子吧?”从前他对这些疑问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要他有钱,谁要就给谁。过去,每遇到有关财产问题时,有人说应当这么办,又有人说应当那么办,他也同样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