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尔纳期间,皇帝对库图佐夫的不满更强烈了,这特别是因为库图佐夫显然不愿、或者不能理解当前战役的意义。
第二天早晨,皇帝对召集到他跟前的军官们说:“你们不仅拯救了俄国;你们拯救了欧洲。”大家当时已经懂得,战争还没有结束。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不愿理解这一点,他公开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说,新的战争不仅不能改善俄国的处境和增加俄国的荣誉,而且会使俄国的处境恶化,降低他认为俄国现在所取得的最高的荣誉。他极力向皇帝证明征募新兵是不可能的;他谈到人民的困苦,谈到我们有失败的可能,等等。
怀有这种心情的元帅,自然成为当前战争的一个绊脚石了。
为了避免和老头子发生冲突,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办法:像在奥斯特利茨对付他,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付巴克莱那样,不惊动他,也不向他宣布要把他的军权移交给皇帝本人。
为了这个目的,逐渐改组了司令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的全部实权都被剥夺,移交给皇帝。托尔、科诺夫尼岑、叶尔莫洛夫等人另有任用。人们都大谈元帅身体严重地衰弱,由于健康不佳而心灰意冷。
为了他的地位要交给接替他的人,他就得健康欠佳。而且他的健康也确实欠佳。
库图佐夫从土耳其到彼得堡财政厅招募民兵,然后到军队里去,正因为这在当时是必要的,所以他这样做是自然的、简单的、逐步的,现在库图佐夫演完了自己的角色,有新的必要的人来取代他的地位,同样也是自然的、逐步的、简单的。
一八一二年战争,除了俄国人所珍重的民族的意义,还具有另外的意义,那就是对欧洲的意义。
既然有由西而东的民族迁徙,就会有由东而西的民族迁徙,而这场新的战争,需要一个新的领导人,他要具有与库图佐夫不同的品质、观点,为不同的动机所驱使。
亚历山大一世为了由东而西的民族迁徙和为了恢复各国的国界,是那么必需,正如库图佐夫为了拯救俄国和俄国的光荣而必需一样。
库图佐夫不理解欧洲、均势,以及拿破仑的意义。他不能理解这个。在敌人已经消灭,俄国已经解放,并且达到光荣的顶峰,一个俄国人民的代表,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留给人民战争代表的只有一死。于是他死了。
十二
正如多半的情形那样,只有在皮埃尔作俘虏时身体上所受的困苦和紧张过去以后,他才觉出那种困苦和紧张的极其沉重。从俘虏中被释放以后,他来到奥廖尔,到后第三天,他打算去基辅,但是他病了,在奥廖尔躺了三个月;据医生说,他的病是胆热引起的。虽然医生给他治疗、放血、吃药,他仍然康复了。
自得救到得病这段时间皮埃尔所经历的一切,在他心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只记得灰蒙蒙的、阴沉沉的、时而落雨、时而下雪的天气,内心的忧郁,腿和腰部的疼痛;对于人们的不幸和痛苦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记得军官和将军们审问他时的好奇心使得他惶恐不安,他在找车和马时的东跑西颠,主要的,记得他当时失去了思索和感觉的能力。得救那天,他看见了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也就是那天,他得知安德烈公爵在波罗金诺战役后活了一个多月,不久前在雅罗斯拉夫尔才死去。也就在那天,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杰尼索夫在谈话中提到海伦的死,他以为皮埃尔早就知道了。对这一切,当时皮埃尔只觉得奇怪。他觉得,他不能理解这些消息的意义。当时他一心急于离开这些人们互相残杀的地方,到一个安静的避难所,在那儿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休息休息,思索一下在这期间所见到的一切新奇的事情。但是他一到奥廖尔就病了。皮埃尔从病中清醒过来后,看见他跟前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还有大公爵小姐,她一向在叶利茨皮埃尔的庄园里居住,听说皮埃尔得救和患病,是来侍候他的。
在恢复健康期间,皮埃尔才渐渐摆脱掉他过去几个月习惯了的印象,重新又习惯了:明天再没有人赶他到什么地方去,不会有人夺去他那温暖的床铺,一定可以得到午餐、茶和晚餐。但是有很长时间,他还梦见他过俘虏的生活。皮埃尔也逐渐明白他从俘虏中获释后所听到的那些消息:安德烈公爵的死、妻子的死,以及法国人的溃败。
自由的喜悦感觉——完全的、不可分离的、为人所固有的那种自由感觉,他在离开莫斯科后头一个休息站初次尝到的那种自由感觉,在皮埃尔康复期间充满了他的灵魂。使他惊奇的是,这种不受外界环境影响的内心自由,现在仿佛外界的自由也过多地、慷慨地出现在他周围。他独自一人住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熟人。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也没有人打发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所要的一切都有了;从前对于妻子的思虑永远折磨着他,现在没有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