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么好啊!多么美妙啊!”当人们把一张摆着香味四溢的肉汤的桌子放在他面前的时候,或者夜间他躺在柔软、清洁的床上的时候,或者当他记起妻子和法国人都没有了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啊,多么好啊,多么美妙啊!”于是,他按照老习惯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我怎么办?他立刻回答自己说:“没关系,我要活下去。啊,多么美妙啊!”
先前使他苦恼的、他经常寻找的那件事情——人生的目的,现在对于他不存在了。这个未知的人生目的,在他并不是现在偶然不存在了,也不是此时此刻才不存在,但是他觉得,它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正是这目的的不存在,给了他完全的、可喜的自由的感觉,他的幸福此时就在于这个自由的感觉。
他不能有目的,因为他现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种规章制度、或者某种言论、或者某种思想,而是信仰活生生的、经常可以感觉到的上帝。以前他是抱着他给自己提出的一些目的去寻求它。这种有目的的寻求不过是寻求上帝罢了;可是,他在被俘期间突然认识到,不是靠语言、推理,而是靠直感认识到保姆早就给他说的那个道理:上帝就在眼前,就在这儿,它无所不在。他在被俘期间认识到,卡拉塔耶夫心目中的上帝比共济会员们所承认的造物主更伟大,更无限,更高深。一个人极目远望,结果却在自己的脚下找到所要寻求的东西,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都在迈过周围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其实用不着睁大眼睛往远处看,只看自己跟前就行了。
他过去完全看不见那个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东西。他只觉得,它一定在某个地方,于是寻找它。在近处一切可以理解的东西上面,他只看见有限的、渺小的、世俗的、没有意义的东西。他曾经装备一副想象的望远镜,向远方瞭望,他觉得隐藏在远方云雾中的渺小而世俗的东西之所以显得伟大和无限,只不过是看不清楚罢了。他心目中的欧洲生活、政治、共济会、哲学、慈善事业,就是这样的。但是,就是在他认为自己软弱的那一阵子,他的神智也曾深入那个远方,他在那儿看见的仍然是渺小、世俗、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在一切东西中看见伟大、永恒和无限了,因此,为了看见它,为了享受对它的观察,他自然就抛弃那副他一直用来从人们头顶上看东西的望远镜,而欢欢喜喜地观察他周围那永远变化着的、永远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人生。他越是近看,就越觉得心平气和,觉得幸福。先前曾毁掉他的全部精神支柱的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现在对于他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对“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心中经常准备一个简单的答案:“为什么?”“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9]”
十三
皮埃尔的外表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他仍然像先前那个样子。他像先前一样心不在焉,好像他所关心的不是眼前的事情,而是他自己的、某种特别的事情。他现在和过去的状态所不同的是:他先前忘掉了眼前的事、忘掉对他说过的话的时候,他总是皱紧眉头,好像想看清楚而又不能看清楚那离他很远的东西。现在他也是忘掉对他说过的话,忘掉他眼前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带着几乎看不出的好像嘲讽的微笑审视他面前的东西,倾听对他说的话,虽然他看见的和听见的显然完全是另外的事情。他过去虽然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却是一个不幸的人;因而人们都远离着他。现在他嘴角经常挂着人生欢乐的微笑,眼睛闪着对人同情的亮光——好像在问: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满足?有他在场人们都感到愉快。
先前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激昂慷慨,不听对方说话;现在他对谈话不大热衷,善于听人家说话,因而人家乐意把最秘密的心事告诉他。
这位公爵小姐从来不喜欢皮埃尔,自从老伯爵去世后,她觉得她受了皮埃尔的恩惠,因此对他特别地怀有敌意,可是,令她着恼和惊奇的是,在奥廖尔待了不久之后——她来这儿是想表明,虽然他忘恩负义,她仍然认为照管他是她的义务,公爵小姐很快就感觉到,她喜欢皮埃尔。皮埃尔并没有去讨公爵小姐的欢心。他只是带着好奇心去观察她。先前公爵小姐总觉得,他对她总是投以淡漠和嘲笑的目光,因此,她在他面前也像在别人面前一样,觉得拘束,只摆出她天性中好斗的一面;而现在却相反,她觉得他仿佛在探索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方面;她起先对他不信任,后来却怀着感激的心情对他表露出藏在她性格中善良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