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战争与和平(54)

战争与和平(5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走到连结两幢房屋的走廊的时候,遇见面带妩媚笑容的布里安小姐,这一天她已经是第三次带着兴奋和天真的微笑在僻静的走廊里跟他相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间里呢。”她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垂下了眼帘。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恼怒的表情。他对她一言不发,不看她的眼睛,只向她的前额和头发瞥了一眼,神情是那么轻蔑,使这位法国女人面红耳赤,她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他走到妹妹门前的时候,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出她快活的、一句紧接一句的谈话声,她谈得那么起劲,就好像克制了很久没有出声,现在要补偿失去的时间似的。

“不,你想想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满嘴假牙,好像在跟自己的年龄挑战似的……哈,哈,哈,玛丽!”

他妻子在别人面前讲祖博娃伯爵夫人的那些话,以及那同样的笑声,安德烈公爵已经听过五六遍了。他轻轻地走进房间。体态肥胖、肤色鲜红的小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手里拿着手工,滔滔不绝地回忆彼得堡的事情,甚至回忆当时的原话。安德烈公爵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问她旅途的疲劳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她回答了一声,仍然继续谈她的。

六套马的轿式马车停在门口。外面是黑暗的秋夜。车夫连辕杆都看不清。仆人们提着灯笼在台阶上来回奔忙。一个个大窗户透出辉煌的灯光,照得整所大房子通亮。家仆们聚在前厅准备跟小公爵告别;家里人: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都站在大厅里。安德烈公爵被父亲叫到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跟他话别。大家正等着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素白睡衣(他这样的衣着,除了接见儿子,是不接见任何人的),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又写起字来。

“我来向您辞行。”

“吻我这儿吧,”他伸出面颊,“谢谢,谢谢!”

“您干吗要谢我?”

“因为你不拖延时日,没有被女人的裙带绊住脚。报国至上。谢谢,谢谢!”他继续写下去,只听飞溅着墨水的笔尖飕飕地响。“你有什么要说,只管说吧。我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他补充说。

“关于我的媳妇……把她留下来让您操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胡扯什么?说你要说的吧。”

“我媳妇临产的时候,请派人到莫斯科请一个产科医生来……让他在这儿准备着。”

老公爵停下笔,仿佛没有听懂似的,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儿子。

“我知道,如果大自然不帮忙的话,什么人都帮不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他显然有点发窘,“当然,这种不幸百万里面只有一个,但是,她和我都有这种幻觉。不知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她做梦都梦见,所以她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一边说,一边继续写完,“我照办。”

他把笔一挥,签了个花体字,猛然转身对儿子大笑。

“事情有点不妙,是不是?”

“什么事情不妙,爸爸?”

“老婆呀!”老公爵言简意赅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公爵说,“女人全都一样,离婚是不可能的。你别怕,我不对任何人说,你自己也知道。”

他用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用那像是要把人看穿的敏锐目光逼视着儿子,接着又发出一阵冰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承认父亲很了解他。老头子用他那惯常的迅速动作继续叠信和封信,时而抓起火漆、印戳、信纸,时而又放下。

“有什么办法?长得漂亮嘛!一切我都照办。你放心吧。”他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父亲了解他,这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头子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惦记老婆:凡是办得到的,都要办到。你听我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54]。我在信上说,希望他给你一个适当的位置,不要老叫你当副官:讨厌的职务!你对他说,我记得他,并且喜欢他。他待你如何,来信告诉我。如果他待你不错,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决不依靠别人的恩典在人家手下服务。现在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