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远行和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刻,善于反省的人总怀着一种严肃的心情。每逢这样的时刻,人们通常是检查过去和计划未来。安德烈公爵脸上露出心事重重和非常温柔的表情。他倒背着手,在屋里从一角到另一角来回踱步,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摇头。不知他是害怕上战场,还是因为离开妻子而感到悲伤,——也许两者都有,不过他显然不愿让人看见他有这种心情,他一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就赶快松开手,在桌旁停住,假装捆绑箱套,并且摆出平时那种镇静和莫测高深的表情。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看样子她是跑着来的),“我很想跟你单独地再谈一谈。谁知道咱们这一别要到何时才能再见。我来,你不生气吧?你变得多了,安德留沙。”仿佛为了解释那句问话,她才加了这么一句。
她叫了一声他的小名“安德留沙”,不由得微笑了。显然,她想到这个严峻的美男子,竟是那个瘦巴巴的小淘气安德留沙,她童年的伙伴,觉得很奇怪。
“丽莎呢?”他问。对她的问题,他只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她太疲倦了,已经在我卧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好了。”她说着就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完全是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快活的孩子。我真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一声不响,但是公爵小姐看见他脸上露出讥讽的、轻蔑的表情。
“对一些小缺点应当宽容,谁没有缺点啊,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被教养成人的。何况她现在的处境并不美妙。应当为每个人设身处地想想。了解一切,就会原谅一切。你想想看,她离开过惯的生活,又和丈夫分别,孤单单地住在乡下,而且还有身孕,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是什么滋味?真够她受的。”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就像我们听到我们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露出的那种微笑。
“你住在乡下,可是你并不觉得乡下的生活可怕。”他说。
“我就不同了。干吗要提我啊!我不希望过别的生活,而且也不抱这种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有别样的生活。不过,安德烈,你得替她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下,孤身一人,因为爸爸一天忙到晚,我呢……你是知道的……在一个过惯上流社会的女人看来,我这个人干巴巴,不懂娱乐,只有布里安小姐……”
“我真不欢喜您那位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
“啊,不!她非常可爱,又善良,主要的是,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一个亲人,一个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不但不需要她,她甚至使我感到拘束。你知道我从来就是一个野人,现在更加如此了。我喜欢孤独……爸爸非常喜欢她。爸爸从来只对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表示亲近,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典,正如斯特恩[51]所说,‘我们爱那些给过我们好处的人,远不如爱那些受过我们好处的人。’她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我爸爸收留了她。她非常善良,我爸爸也喜欢听她朗读。她每晚读书给他听。她读得好极了。”
“说实在的,玛丽,我想父亲的性格有时会使你难堪,是吗?”安德烈公爵突然问。
听了这句问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先是一惊,然后就害怕起来。
“使我?……使我?!使我难堪?!”她说。
“他一向很严厉,我想,他现在一定变得很难相处了。”安德烈公爵说,显然有意使妹妹为难或者考验她,才这样随便批评父亲的。
“你各方面都很好,安德烈,不过你有点自视过高,”公爵小姐说,与其说她是在注意谈话的进程,不如说她是在注意自己的思路,“这是一桩大罪过。难道父亲是可以评论的吗?就算可以,那么,像我爸爸这样的人,除了使人崇拜以外,还能引起别的感情吗?跟他在一起,我非常满足,非常幸福!但愿你们大家都像我一样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我对你实说了吧,安德烈,——就是父亲对宗教的看法。我不明白,一个头脑那么聪明的人,怎能看不见明如白昼的事,怎能一味地执迷不悟?这是唯一使我不快的事。但是,即使这一点,我看近来也有所改进。近来,他的讥讽已经不那么刻薄了,他接见一个修道士,作了一次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