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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37)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五连的宿营地紧挨着树林的边缘。大堆的篝火在雪地里烧得正旺,照亮了冰霜压弯的树枝。

半夜的时候,五连的士兵们听见树林里有踏雪的脚步声和树枝的脆裂声。

“伙计们,是狗熊的声音。”一个士兵说。大家都抬起头来细听,在篝火的亮光中,从森林里走出两个互相搀扶着、衣衫奇特的人影。

这是两个藏在树林里的法国人。他们走到篝火跟前,声音嘶哑地说着士兵们不懂的话。一个身材高些,戴着军官帽,看样子完全筋疲力尽了。走近篝火,他想坐下,但是倒在地上了。另一个兵矮小敦实,用手巾包着腮帮,身子比较强壮。他扶起同伴,指着自己的嘴,说着什么。士兵们围着两个法国人,给病人铺上军大衣,给他们拿来粥和伏特加。

那个病弱的军官名叫朗巴莱;那个用手巾包着头的是他的勤务兵莫雷尔。

莫雷尔喝了伏特加,吃了一碗粥,忽然反常地快活起来,不停地说着士兵们听不懂的话。朗巴莱不吃不喝,默默地枕着臂肘躺在篝火旁边,用痴呆的、通红的眼睛望着俄国士兵。他时不时地发出长声呻吟,然后又不出声了。莫雷尔指着他的肩,向士兵们示意,这是一个军官,应当让他暖和一下。一个走过来烤火的俄国军官派人去问团长,可不可以让一个法国军官到他那儿去取暖。回来的人说,团长吩咐把军官带过去,于是告诉了朗巴莱。他站起想走,但是他一晃悠,要不是站在他近旁的士兵扶着,就摔倒了。

“怎么样?你再不敢来了吧?”一个士兵向朗巴莱嘲笑地挤挤眼,说。

“咳,你这个傻瓜!干吗说些难听的话!乡巴佬,真是乡巴佬。”响起一片责备那个开玩笑的士兵的声音。人们围着朗巴莱,把他架起来放到两个士兵交叉的手臂上,抬到屋里。朗巴莱搂着一个士兵的脖子,在人们抬着他的时候,他悲戚地说:

“,好人哪!,善心的、善心的朋友们哪!这才是真正的人!,我的好心的朋友们!”他像个小孩似的,把头偎依在一个士兵的肩头上。

这时,莫雷尔坐在火旁最好的位置,士兵们围着他。

莫雷尔是一个矮矮墩墩的法国人,他两眼红肿,流着泪水,像女人似的在军帽上扎一条手巾,穿着女人的皮袄。他显然喝醉了,一只手搂着坐在他身旁的士兵,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唱着法国歌。士兵们望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喂,喂,你教我们,怎么唱?我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唱?……”莫雷尔搂着的那个滑稽鬼——歌唱家说。

亨利四世万岁,

万岁,勇敢的国王!

莫雷尔唱道,他不住地挤挤眼。

亨利四世那个魔鬼……

那个士兵呜呜哇哇跟着唱,挥了挥手,果然合上了调子。

“好家伙!哈—哈—哈!”响起一片粗野、快活的大笑声。莫雷尔皱着眉头也笑起来。

“喂,再来,再来!”

他有三套本领

喝酒,打仗,

还有当情夫……

“调子也满和谐的。扎列塔耶夫!唱呀,唱呀!……”

“克哟……”扎列塔耶夫用劲发音,“克—哟—哟……”他极力撮着嘴唇,拉长声音唱,“勒特里普达啦,得—布,得—巴,伊得特拉瓦嘎啦![7]”他唱道。

“好哇!跟法国人唱的一样!噢哟……哈—哈—哈!怎么样,你还要吃点吗?”

“再给他点粥;挨饿的肚子一下子填不饱。”

人们又给他粥;于是莫雷尔笑着吃了第三碗粥。所有的年轻士兵都带着快乐的笑脸看莫雷尔。年老的士兵们认为干这种无聊的事是不体面的,他们躺在篝火的另一边,但是时不时地支着臂肘欠起身来微笑着看看莫雷尔。

“他们也是人,”一个士兵用军大衣把身子裹紧,说,“苦艾也是在根上生长的。”

“噢哟!主啊,主啊!满天的星,密密麻麻!严寒就要来了……”周围寂静了。

星星仿佛知道这时没有人在看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玩得更欢了。它们忽明忽灭,忽而颤动,它们互相之间正忙于说些又快乐又神秘的悄悄话呢。

法国军队按照准确的数学级数等速地消融着。曾被大书特书的强渡别列济纳一战,不过是法国军队溃灭的过渡阶段,决不是整个战争的决定性插曲。别列济纳河战役之所以被人写得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要写,在法国人方面,那不过是因为先前以平均速度遭受的灾难,而在别列济纳河的破桥上,却集中地发生在顷刻之间,成为留在每个人记忆里的悲惨景象。在俄国人方面,关于别列济纳河之所以被人们谈论和撰写得那么多,那不过因为在远离战场的彼得堡制定一项在别列济纳河设下战略陷阱捉拿拿破仑的计划(又是普弗尔制定的)。人人都相信,一切都会按照计划实现,因而坚持说,正是强渡别列济纳河把法国人毁掉了。而统计数字表明,强渡别列济纳河的实际结果却是,法国人由于武器和兵员的损失所受到的伤害,比起克拉斯诺耶战役受到的伤害,要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