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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22)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皇帝!皇帝!元帅!公爵!”身肥体壮的护送骑兵刚刚过去,接着驶过一辆几匹灰马纵列驾着的马车。皮埃尔瞥见一个神态安详、仪表秀美、白胖,头戴三角帽的人脸。这是一位元帅。元帅的目光向皮埃尔那令人注目的庞大体躯投来。从元帅皱紧眉头和转过脸去的表情,皮埃尔似乎感到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起来。

那个管理车队的将军,满脸通红,神色惊慌,赶着他那匹瘦马,在马车后面奔跑。有几个军官聚在一起,士兵们围着他们。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紧张。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皮埃尔听见人们问。

在元帅走过的时候,俘虏们挤作一堆,皮埃尔看见了他那天早晨还没见到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着他那件瘦小的军大衣,靠着一棵白桦树坐在那儿。他的脸上除了昨天讲那个无辜受罪的商人的故事时所表现的那种欢喜和感动的表情外,还露出恬静、庄严的神情。

卡拉塔耶夫睁着他那和善的、这时蒙着一层泪水的圆圆的眼睛望着皮埃尔,显然是在呼唤他,他有话要对他说。皮埃尔怕自己会感受过于可怕的情景。他装作没有看见他的目光,赶快走开了。

当俘虏们又启程的时候,皮埃尔回头望了望。卡拉塔耶夫坐在路边的桦树旁;两个法国人站在他身旁在说什么。皮埃尔没有再回头看。他一拐一拐地向山岗爬去。

从后面卡拉塔耶夫坐着的地方响起了枪声。皮埃尔清晰地听见了枪声,但是就在听见枪声的一刹那,皮埃尔记起,他还没有算出到斯摩棱斯克还有多少站,那是在那位元帅走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计算的。于是他开始计算。那两个法国兵从皮埃尔面前跑过去,其中一个提着一支冒烟的枪。他们俩都脸色苍白,其中一个胆怯地看了皮埃尔一眼,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点像他曾见过的那个行刑的年轻士兵的表情。皮埃尔看了看那个士兵,想起三天前那个士兵在篝火堆上烘衬衫,把衬衫烧掉了,大家都嘲笑他。

那条狗在后面——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哀嗥。“大傻瓜,它吠什么?”皮埃尔想。

和皮埃尔并排走的同伴们,也像皮埃尔一样,不回头看那发出枪声和后来狗叫的地方,但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严峻的。

十五

军需车队、俘虏和元帅的大车队都停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聚在篝火旁。皮埃尔走到篝火旁,吃了烤马肉,背朝着火躺下来,立刻睡着了。他又像在波罗金诺战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样睡着了。

现实的事件又和梦境合在一起了,又有人,是他自己或者是别人,对他谈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所谈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迁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自我意识神灵的快乐。爱生命,爱上帝。最困难同时也是最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受苦时爱这个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起了他。

皮埃尔突然栩栩如生地想起他久已遗忘的、在瑞士教过他地理的、仁慈的老教师。“等一下。”那个老头说。他给皮埃尔看一个地球仪。这是一个活动的、摇晃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球的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紧挨着的点子组成的。这些点子总在动,在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个点子都在极力扩张,占据最大的空间,但别的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皮埃尔想,“我先前怎么就不知道这个呢。”

“上帝在那中间,每个点子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上帝。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向深处沉下去,然后又浮上来。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扩散开来,又消失了。——你懂得了,我的孩子。”教师说。

“你明白了,该死的。”一个声音喊道,于是皮埃尔醒了。

他欠身坐起来。篝火旁蹲着一个法国人,他刚把一个俄国兵推开,正在烤穿在通条上的肉。他卷着袖子,两只青筋突出、长满茸毛、皮肤发红、手指短粗的手,灵活地转动着通条。在炭火的光亮中,清楚地看见他那紧皱眉头、阴沉沉的褐色面孔。

“他反正一样……是个土匪,没错!”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对站在他身后的士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