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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520)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在多罗戈希日,押送的士兵把俘虏锁在马棚里,出去抢他们自己的仓库,有几个俘虏挖通墙脚逃走,但是被法国人捉住枪毙了。

在莫斯科出发时俘虏的军官和士兵是分开的,而这个规定早就不存在了;凡是还能走动的,都混在一起了,从第三天起,皮埃尔跟卡拉塔耶夫和那条认卡拉塔耶夫为自己主人的雪青色的短腿狗又会合了。

离开莫斯科的第三天,卡拉塔耶夫在莫斯科医院患的热病又发作了,卡拉塔耶夫身体逐渐衰弱,皮埃尔也逐渐地离开他了。皮埃尔不知为什么,但是,自从卡拉塔耶夫病得体弱以后,皮埃尔总要强迫自己才走到他身边。皮埃尔每次走近他和听见他低声呻吟(一到休息站,卡拉塔耶夫就躺下呻吟),就闻见从他身上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气味,皮埃尔就远远地离开他,也不去想他了。

皮埃尔被关在棚子里当俘虏的时候,懂得了一个道理,不是从理智上,而是用他整个身心,全副生命懂得了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幸福,幸福就在他本身,就在满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福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在于过剩;但是现在,在最近三个星期的行军中,他又懂得了一个新的、令人欣慰的真理——他认识到,世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认识到,世上没有哪个环境是人在其中过得幸福和完全自由的,也没有哪个环境人在其中过得不幸福和不自由的。他认识到,痛苦有一个界限,自由也有一个界限,而且这个界限非常接近;一个人为他的锦绣被褥折了一个角而感到苦恼,也正如他现在睡在光秃秃的湿地上,一边身子冷一边身子热而感到苦恼一样;从前他曾为穿紧脚的舞鞋而感到痛苦,而现在他完全光着脚(他的鞋早已破烂了),用两只布满伤口的脚走路,也感到同样的痛苦。他认识到,当时他自以为出于自愿和妻子结婚,并不比现在夜里把他关在马棚里更自由。在所有他后来称作痛苦的事情中(不过他当时几乎没有感觉痛苦),最要命的是那双赤裸的、磨破的、伤痕累累的脚。(马肉味道不错,而且富有营养,代替盐的火药硝烟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气不冷,白天行路常常很热,夜间有篝火;虱子咬得他暖洋洋的。)起初唯一令他难受的是那双脚。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尔在篝火旁端详他光脚上的伤痕,心想,没法走路了;但是当大家都动身的时候,他也一拐一拐地走起来,走得身上发暖,也就不觉得疼了,虽然晚上那双脚看起来更令人觉得可怕。但是他不瞧它,想点别的。

皮埃尔现在才懂得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身上潜在的那种转移注意力的自救力量,它就像锅炉上的安全阀门,只要蒸气的密度超过一定的限度,它就把多余的蒸气放出去。

他没有见到和听到枪毙那些掉队的俘虏,虽然已经有一百多人就是这样被消灭的。他不去想日渐衰弱的卡拉塔耶夫,显然不久他也要遭到那同样的命运。皮埃尔更少想他自己。他的境况越艰苦,前途越可怕,就越与他的处境无关地在他心中出现那些令人欢快欣慰的思想、回忆和想象。

十三

二十二日正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打滑的道路爬坡,他望望自己的脚和崎岖不平的路。他有时瞧瞧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去瞧他那双脚。周围的人群和他那双脚都是他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罗圈腿的小灰子快活地在路旁奔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意,提起一只后腿,用三条腿跳跃前进,然后又撒开四条腿狂吠着向落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周围横陈着各种动物的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地方,所以小灰子可以随意地大嚼大吃。

一早就下雨,眼看就要雨过天晴,但是停了一阵子,下得更大了。道路湿透了,水已经渗不进去了,顺着车辙流成小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一边每数三步就弯起一个指头。他内心对雨念叨着:“下吧,再下吧,再加一把劲。”

他觉得他什么也不想;但是在那遥远、深邃的某个地方,他的灵魂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从昨天跟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出来的最奥秘的精神收获。

昨天在宿营的地方,皮埃尔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觉得很冷,他站起来,挪到附近着得较旺的火堆旁。在他走过去的篝火旁,普拉东坐在那儿,他用军大衣连头一块裹起来,像裹一件法衣似的,他正用他那流畅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讲皮埃尔所熟知的故事。已经过了午夜了。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发过一阵疟疾后特别活跃的时候。皮埃尔走到篝火前面,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亮的可怜的脸,他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为自己对这个人的怜悯而吃惊,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篝火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拉东,在篝火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