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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97)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十二

皮埃尔被俘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棚子转到军官棚子里,但是他仍然留在他第一天进的那个棚子。

在遭到破坏和烧毁的莫斯科,皮埃尔感受到一个人所能遭受到的极端困苦;但是,由于他那一直不自觉的强壮健康的体魄,特别由于这种艰苦生活来得不知不觉,说不清它是何时开始的,所以他不仅轻松地度过,而且对自己的处境很高兴。正是在这一阵子,他得到了过去曾经追求而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长期以来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方面寻求这种宁静、内心的和谐,寻求那些参加波罗金诺战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的那种令他惊叹的东西,他还在慈善事业、在共济会、在上流社会的悠闲生活、在酒、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业绩、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爱情中寻求;他还通过思索去寻求,但这一切寻求和尝试都失败了。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只有通过死的恐怖、通过艰难困苦和通过他在卡拉塔耶夫身上所懂得的东西才得到这种宁静和内心的和谐。在行刑时他所感受的可怕的时刻,那些往日他觉得重要的思想,永远从他的想象和回忆中消失了。在他的思想中再也没有俄国,没有战争,没有政治,没有拿破仑。他清清楚楚地觉得,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那份才能,因而不能判断这一切。“俄国、夏天——扯不到一起。”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的话,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慰藉。现在他觉得,他企图谋杀拿破仑,他推算那神秘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那头兽,都是莫名其妙的,甚至是可笑的。对妻子的怨恨和害怕辱没自己的姓氏的担心,他现在觉得不但无足挂齿,而且觉得滑稽。这个女人爱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好啦,干他什么事?他们知道或者不知道他们的俘虏的名字是别祖霍夫伯爵,对一个人,特别是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常常想起和安德烈公爵的谈话,他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不过他对安德烈的思想略有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这样想也这样说:幸福总是其自身的否定,但是他这句话是含有苦涩和讥讽的意味的。他言外之意仿佛是说,我们一心追求肯定的幸福,而我们得不到它,只不过折磨自己罢了。但是皮埃尔毫无保留地承认他说得对。没有痛苦、需要得到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选择事业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所有这一切,现在皮埃尔觉得是一个人毫无异议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只有在这儿,只有这时,只有当他饥饿的时候,皮埃尔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当他干渴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渴望和人谈话和渴望听听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和人谈话的快乐。美味佳肴、清洁的环境、自由,这些需要满足的东西,现在,当他失掉这一切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些需要的满足是无上的幸福,至于选择职业,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现在,当这种选择完全受到限制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他甚至忘记,生活条件过分优越,需要得到满足的幸福也就消失了,选择职业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教育、财产和社会地位给予他的那种自由,正是这种自由才使选择职业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连需要本身和从业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现在皮埃尔的一切幻想完全集中在他获得自由的一天。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皮埃尔一生一世都将带着狂喜的心情回味和谈论这一月当俘虏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喜悦的感触,主要的,回味和谈论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感受到的内心极端的宁静,内心完全的自由。

开头的一天,他一早起来,迎着朝霞走出棚子,头一眼就看见新圣母修道院的圆屋顶和十字架,看见落满尘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见麻雀山的丘陵,看见河上蜿蜒着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长满树林的河岸,他觉得新鲜空气沁人肺腑,听见从莫斯科飞越田野的寒鸦啼叫,一会儿,东方突然喷洒出金光,太阳的边缘庄严地从云层里露了出来,于是,圆屋顶、十字架、露水、远方、河流——一切都在欢乐的阳光中嬉戏,当时,皮埃尔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的生活的喜悦和浓厚的兴味。

这种感情在整个被俘期间不仅没离开他,相反,随着他的处境困难的增多,更加强烈了。

他进棚子不久就在同伴中间享有的极大声誉,更使他乐于助人和精神奋发。皮埃尔由于他通晓语言,由于法国人对他的尊敬,由于他有求必应的纯朴性格(他每星期得到三卢布的军官津贴),由于他的气力(他让士兵们看他表演把钉子捅进棚子的墙上),由于他待同伴的和蔼可亲,由于他那为别人所不理解的沉思默想静坐的本领,——由于这些缘故,他在士兵心目中是一个颇为神秘的超级人物。他这些特性——力大无比、蔑视舒适的生活、漫不经心、天真纯朴,在他过去所处的上流社会中即使对他无害,也令他感到拘束,可是在这儿,在这些人中间,却赢得了近乎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尔觉得,人家这种看法,使得他承担了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