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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9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宫廷司礼长强烈抱怨说,”总督写道,“尽管一再发出禁令,士兵仍然在院子里,甚至在皇帝的窗下大小便。”

这支军队就像无人放牧的牲口,践踏脚下可以使他们免于饿死的饲料,待在莫斯科无所事事,一天天垮掉,灭亡。

但是,这支军队待着不动。

这支军队只是在辎重队在斯摩棱斯克大路上被劫持,塔鲁丁诺发生战斗突然惊慌失措时才逃走的。拿破仑在阅兵时意外地获悉塔鲁丁诺战役的消息,据梯也尔说,正是这个消息引起他要惩罚俄国人的念头,于是他发出了全军都在请战的进军命令。

在逃出莫斯科时,这支军队人人都携带着抢来的东西。拿破仑也带走他个人的财宝。拿破仑发现行李车拖累军队,大吃一惊(据梯也尔说)。但是根据他的战斗经验,他没有像快攻到莫斯科时处理元帅们的车辆那样,下令烧毁多余的车辆;他望了望那些士兵驾驶的各种车辆说,这很好,这些车辆可以运粮草,运病号和伤员。

整个军队的景况,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的景况,感到自己行将灭亡,但不知怎么办。研究拿破仑和他的军队自从进入莫斯科直到这支军队毁灭这一期间的巧妙策略和目的,其实就是研究一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在临死前的蹦跳和抽搐的意义。一头受伤的野兽常常一听见一点沙沙声,就向猎人射击的方向扑过去,东冲西撞一阵子,加速了自己末日的到来。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正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一阵沙沙声,惊动了这头野兽,它向射击的方向扑过去,追上了猎人,又回头向后跑,最后,正如任何一头野兽一样,沿着最不利、最危险、然而却又熟悉的旧脚印的道路往回逃跑了。

在我们心目中,拿破仑是这次全部军事活动中的领导者(正像野蛮人认为雕在船头的神像是驾驶船只的力量一样),而拿破仑在他活动的全部时期就像一个孩子,他抓住拴在车内的带子,还以为他是在赶车呢。

十一

十月六日一大早,皮埃尔从棚子出来走回去,他在门口停下,逗弄一只老在他身边转悠的小狗,这只毛色雪青、身长、腿又短又弯的小狗和他们一块儿住在棚子里,同卡拉塔耶夫睡在一起,它有时到城里去,然后又回来。它大概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现在也没有一定的主人,也没有一定的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那个爱讲故事的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的人叫它小灰子,有时叫它薇薇。它没有主儿,没有名字,甚至种属也不明,毛色也不清,但是,它并不因此而为难。它那蓬松的尾巴像头盔羽饰似的硬梆梆、圆滚滚地直竖着,罗圈腿是那么听使唤,它好像不屑于用四条腿,时常优美地抬起一条后腿,麻利地、飞快地用三条腿跑开了。什么都使它高兴。它时而仰卧着快乐地尖叫,时而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晒太阳,时而活蹦乱跳地玩弄一个木片或者一根干草。

皮埃尔的衣服现在只有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他原有的衣服剩下的唯一的一件)、一件士兵的裤子(依照卡拉塔耶夫的主意,用绳子扎上裤脚以保暖)。皮埃尔这阵子身体变化很大。虽然看来依然具有他们家族遗传的魁梧而且有力的体魄,但是已经不那么胖了。脸的下部长满了胡子;生满虱子的又长又乱的头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盘曲在头上。目光显得坚定、平静、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皮埃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从前他那种松懈、散漫的眼神,现在却换上精力饱满、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奋发精神。他光着脚板。

皮埃尔一会儿望望田野——那天早晨田野里行驶着大批的车辆和骑马的人,一会儿望望河对岸的远方,一会儿望望那只装着认真要咬他的小狗,一会儿望望他的光脚板,他满有兴味地把一双光脚摆出各种姿势,动着粗大肮脏的脚趾头。他每次注视他的光脚的时候,脸上就露出兴奋和得意的微笑。他一看见这双光脚板,就想起这阵子他所感受的和理解的一切,这段回忆使他感到愉快。

一连几天风和日丽,早晨有薄霜,正是所谓秋高气爽季节。

在露天太阳地里暖洋洋的,这种温暖加上早晨的凉意,特别使人愉快。

在一切东西上,不论近的还是远的东西,都蒙上一层只有这个时期的秋天才有的奇异明净的光辉。远远地可以看见麻雀山以及山上的村落、教堂和高大的白房子。光秃秃的树、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绿色的塔顶、远处白房子的墙角——所有这一切在透明的空气中都以最精致的线条异常清晰地勾画出来。近处是随处可见的被法军占领的贵族宅第烧得残破的废墟,垣墙周围还有墨绿色的丁香树丛。甚至这座在阴暗的天气丑得可憎的污秽的废墟,这时在明朗的静静的光辉中也显出一种令人欣慰的美。